“不不,老师,栀秦不就是为了照顾老师才一直跟在老师身边的吗?”邢栀秦为了表示自己的可靠,将石子章盖在身上的薄被掖好。
“又开始胡说了,你跟着我可不是为了当仆役的。”石子章笑着望向窗外,“节斋如今在洛阳,与郑南相距不远,可我身子不好,他又忙着手头的琐事,竟连面都见不到,只能用书信往来。”
邢栀秦看着床上风烛残年的老人,记起石子章曾经和自己说过,金亡不久他就远赴西域,由金入元后他的足迹又遍及大都真定等地,如今走累了,才选在郑南落户。
所幸洛阳城中还有能够互通书信的友人。
石子章年轻时一起交游书信的朋友如今已过世了大半。老人孤独,便从去往郑南的路上捡了个灾民家的孩子邢栀秦,也就是自己,作为忘年的友人带着一道走了。
邢栀秦清楚后半段是石子章说着逗他玩的,但有机会的话,他还真想听一听石子章走过那么多路的前半生到底有多精彩。
但石子章似乎对自己的跋涉嗤之以鼻,他常常咳着对邢栀秦说:“我并非爱景或是享受才到处跑,而是为了那如今看来镜花水月的功名。当时满心希望能够折腾颠簸出一点成就,可耗费半生也没有得到本来的追求,反而愈发讨厌官场。”
每次听到这些话,邢栀秦总觉得心里不舒坦,不是可怜老师,也不是附和地随他一块讨厌,而是一种隐约间感受到矛盾的不舒坦。石子章有时能猜的出来,就握着邢栀秦的手添上一句:“但追求上进本身是没有错的,不能用厌恶的东西来做逃避上进的借口。”有时猜不出来,师生二人就静坐在屋内,各自想着心事。
一般到了午后,太阳越过屋顶时,石子章就从榻上下来,打起精神,手中捧一本册子,嘴里哼着剧中正旦的唱词,在屋中半是为邢栀秦表演半是为检查剧本地唱了起来。
那日因收到了陈祜的书信,耽搁些时候,石子章才开始下午的创作。
“这一曲名为醉春风?”等石子章在屋中站定,邢栀秦探头去看石子章手中的册子。
石子章也不答话,唱到:
“我如今将草索儿系住心猿,又将藕丝儿缚定意马。人说道出家的都待要断尘情,我道来都是些假、假。几时能勾月枕双欹,玉箫齐品,翠鸾同跨?”
邢栀秦以为是自己的那番隐士和出家人的话给了石子章灵感,心里暗自欢喜。他满怀期待地抬头瞧石子章的脸,却发现他松垮的双颊深深地下垂,悲恸的双眼四顾,并没有在意自己,而是继续哼唱:
“止不过羲之字,老杜诗,戴松牛,韩干马。止不过枯木竹石,山水翎毛,雪月风花。若题着,那些人,都皆亡化,到如今是渔樵一场闲话。”
邢栀秦驱散了心头那点小小的情绪,静心聆听石子章如今所唱的《秦修然竹坞听琴》第二折。
他觉得老师似乎故意将几世文人雅士们看重的心仪的珍藏的通通扔进剧中,由一个做道姑的郑彩鸾当成驳斥梁公弼的唱词唱出,似乎不仅仅是想表达时间视一切珍宝如敝履这一点。
但那时邢栀秦年纪还小,老师唱什么,他便听什么,享受着孩童不求甚解的快乐。
讲剧中宾白时,他便托着脸想象几人或是争吵或是自语的有趣画面,唱剧中歌曲时,他便飘飘然跟随词曲一同悠扬婉转,前些时候石子章身体还好,即兴来几段科的动作如“睡”“见”“惊”时,邢栀秦就一边跟着学一边手舞足蹈地笑。
《竹坞听琴》第二折大致是讲梁公弼骗走秦修然后,去道观中试探做道姑的郑彩鸾,看看秦修然为何被她迷住的剧文。
年幼的邢栀秦不明白为何省掉了秦修然与郑彩鸾两人相见相识的部分,就这件事情询问过石子章。
“事无巨细地记录,那叫做账目,不叫做杂剧。”石子章看着手中的册子回答邢栀秦。
“汉时有大赋富丽堂皇,铺陈排比,盛极一时。可自落潮到后来却逐渐繁琐,直至东汉末,一篇赋挂一身重物,终至赘累无法前行,这才有张衡、赵壹一帮文人写起抒情小赋来。而今杂剧不但涵有乐工之美,还有戏台表现,演员科介等等,内容上尽量精简突出为好。若什么犄角旮旯都要介绍,将啰嗦盖了剧意,那篇剧还不如扔掉。”
话说得重了一点,但邢栀秦还是安静地点头。
老师不止一次对他说,杂剧四折一楔子,是而今看来最好的文体,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便穷极一生创作杂剧,直到生命的结尾。也算是为邢栀秦做言而有信的现身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