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生进入刀宗门里的酒楼房间的时候,正巧看见谢云流在与人吃酒划拳,谈笑风声。
他并未惊动这些人,也没有去招呼谢云流的意思,只是习惯性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捧着本书看,只是那书却久久未曾翻页。
角落里僻静冷清,虽然与热闹的宴会厅只有一帘之隔,却像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李忘生手中拿着书,恍惚间望着帘外推杯换盏的谢云流,一时怔忪,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与谢云流一同参加名剑大会那时一般,难得生了些恐慌出来。
昔年名剑大会,谢云流一战成名,人人都知他是纯阳天骄般的大弟子,剑道天赋千年难遇,每天都有人与他交际应酬,划拳斗酒。
当时的四海流云剑,谁看了不赞叹一声知交遍地,胜友如云?至于纯阳宫的小弟子李忘生,比之出彩的谢云流,更像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代替出战的谢云流坐在席间撑起纯阳宫排面的吉祥物,一直是没有什么存在感可言的。
至于谢云流,李忘生知道,刚开始的时候谢云流替自己交际应酬,确实是知道自己喜静,不善交际,故而有意照顾自己的成分在,可真到后来,当他无数次如今天这般站在帘外看着对方,而谢云流却一无所知——甚至渐渐地推晚回房的时间,道朋友盛情相邀不好拒绝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怕是留不住师兄了。
变化从何时开始的,李忘生已经记不清了。只是他能清晰地意识到,当谢云流在擂台上胜得越多,他便被捧得越高,也与自己离得越远,渐渐地便真如那天边自由不羁的流云一般离自己而去,只留他一个人在原地,抓也抓不到对方的衣角了。
只是那到底是他最爱的师兄,从他发现师兄离自己越来越远,却意识到自己对师兄有着难以割舍又超过普通师兄弟情谊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有意识地试着藏起自己的情愫,不想让师兄困扰到自己。
站在这里,哪怕席间热闹与自己无关,哪怕师兄的一切都不再有自己的位置,可只要能看见与人谈笑的师兄,即使终此一生只能当个局外人,对他来说也是好的。
李忘生曾设想过谢云流与他陌路的无数种可能,他曾想过谢云流或许会在江湖之中闯荡一生,直到年老了偶尔会想起纯阳宫万年不化的冰雪时会想起儿时的快乐,愿意回来看看年纪也不小的师父和他,也曾想过谢云流或许会遇到一个体贴温柔愿意与他携手一生的女人,从此下山成婚,在年老后将自己这段时间与经历讲给孩子去听,那时或许他会在对方的孩子的脑海中留下一个浅淡的痕迹……
他设想过谢云流人生的无数种可能,只是每一种可能之中都没有自己的存在,每一种的谢云流都如最初一般潇洒快活。
只是谁也想不到真到了离别的那天,两个人的最后一面会是这般狼狈与不堪。谢云流似乎认定了他是一个奸佞狡诈要将自己出卖的小人,而他也知道有李重茂在山下等着,想让谢云流放弃友人同自己回去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他的师兄合该是潇洒自在,风流快活的流云,而不该是漂泊无依,知交背弃的孤萍。
此后六十年,他无一日不在为师兄担忧,无一日不在想与师兄和解。他想和师兄说,自己并非狡诈无耻之人,自己永远会在原地看着他,等着他回来,也想和师兄说静虚的弟子坚韧顽强,无一人怠于修行,可真到见面之时,却发现满腔愁绪尽皆化作鬓边白霜,欲说还休,最后却隔着血海之仇,只能相顾无言。
李忘生看着和浪三归拼酒的谢云流,只觉得这人的眉眼依旧如同记忆之中那般好看,让自己心甘情愿为他付出所有,将他记在心里一辈子也忘不掉,只是不知为何却发觉眼睛酸涩,伸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湿了眼眶,流下泪来。
谢云流自李忘生进门便发现他的身影了,只是他想到对方一向喜静不喜动,担忧这席间你来我往的没个轻重,让浪三归他们几个不知道李忘生底细还惯会凑热闹的人冲撞了李忘生,这才没主动招呼对方,只吩咐了跑腿的小二照顾照顾李忘生,给他备上几本书,再泡上一壶上好的石花——他记得李忘生曾夸过舟山的石花味道清新,力求让李忘生坐得舒适些。
这酒席主要是为了小聚,刀宗几人又大多是好酒之人,难得有了个机会和纯阳的几位道长联络感情,便你来我往地吃起酒来,没见有多少人动筷,倒是谢云流还记得李忘生出门不易,远道而来的怕对方饿到,临时加了几盘特色菜过去让对方尝尝鲜。
只是这菜还没到,他余光便扫到李忘生手里拿着书望着自己出神,还没等笑着看过去给对方偷偷递个暗号,便见对方眼睛一眨,竟是落下两滴泪来。
谢云流这么些年,哪里曾见李忘生掉过眼泪?他这个师弟年少时沉稳持重,到老了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掌门,慈祥威严有余,旁人却很难从他脸上再瞧见些别的东西出来。
谢云流这下也顾不上别的了,只来得及说一句让浪三归他们给自己带一口吃的回去,便匆匆跑去帘子后头找李忘生去了。
“师兄?”李忘生见谢云流匆匆跑过来,颇有些惊讶,手忙脚乱地将书放到桌子上,又去蹭了蹭眼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地问他,“师兄怎么来这边了?几位刀主还在等着你回去呢吧,不必管我,忘生可以照顾好自己。”
“你嘴里的照顾好自己,就是看着我偷偷掉眼泪?”谢云流听到这话简直火大,可算是理解了当时自己嘴硬打算自己解决问题的时候李忘生为什么那么生气,“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说,师兄一直都在这里,别委屈了自己还不吱声——我知道我混账了些,有时候注意不到你的情绪,害你受了委屈,只是你也不能全都憋在心里不说,反而糟践自己。”
“没有,师兄,我没有委屈。”李忘生眼眶的水色还没完全下去,但依旧对着谢云流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难得在外面有这么多人的时候主动一回,伸手环住谢云流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腰间,闷声道,“只是觉得欣喜,师兄,我好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