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过了六十岁,就有许多声音开始劝我写自传,我厌恶这个提议,这世上太多的自传充满了假惺惺的自恋和自怜,个人生活的起伏应当始终保持其私密,所以每一次我都选择了拒绝。
直到我的老朋友安娜突然找到我,她给了我一个令我无法拒绝的理由:你的一生不仅仅是你个人的一生,如果你愿意把它写下来,后来人一定能从中找到能够为她们所用的东西。
于是我动笔了,虽然这段日子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养病,但写作对我而言并不困难,在我转入核心城手术之前,我将初稿交给了编辑,她读后问我,为什么这里只记录了您4614年到4630年的故事呢?
我答:因为我全部的人生都是在从AHgAs退役后开始的,水银针们的战斗故事永远大同小异,你不会感兴趣的。
编辑又问,请问您扉页上感谢的那五位女士是谁?如果方便透露的话,我们希望能在她们的姓名下做出注释。
我让她猜猜看,她猜了很多个答案,我的战友,我的朋友,我的老师,我的学生……很遗憾,都不是。
她们是我的母系亲属。
珍妮丝·嘉维是我的母亲,玛洛温是我的外婆,艾德琳是我外婆的妈妈……如此往上追溯,西蒙·艾伯是我能找到的,最久远的长辈。
我很理解这位年轻的女士为什么猜不对答案,因为她们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姓氏——她们丈夫的姓氏。尽管我们的血脉如此亲近,但当我们的名字被放在一起,没有人能认出我们是一家人。
一个女人流离失所的一生,恰好也是一整部崩离析的女性史。
编辑听了有些伤心,她希望我多少再写写她们的故事,刚好我还欠一篇序言,那么我就在这篇自序里讲讲我的外婆:玛洛温·科莱丽莎。
玛洛温女士出生在十四区北部的勃朗克平原,那里水草丰盛,民风剽悍。在出生后不久,她被父亲送养给另一个镇子上的亲戚,她的妈妈艾德琳·维吉尼亚·库卡斯基赤着脚走了三十里地,把她又抱回了家。
玛洛温女士生来武德充沛,九岁的时候,她隔壁的一个鳏夫把她拖进稻草垛,想侮辱她,她举起镰刀砍掉了这个鳏夫的半个脑子;十二岁的时候她父亲去世,一个月后,族里人想要分掉她们家的土地,她喊上她的妹妹从地里挖出了父亲半腐烂的尸体,用牛车拖回了镇子,次日清早,她一个个地敲开了那些人家的大门,质问他们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十四岁,镇里有人用一只羊给她定亲,她不愿意,镇上的人就陷害她,说她得了人家定亲的钱,逼她母亲赔二十四只羊羔,第二年,她母亲劳累过世,从此玛洛温女士就成了家里的主心骨,照顾两个妹妹的衣食起居。
十七岁,玛洛温女士突然平步青云,开始走私军火——我问过她很多次,这项要命的事业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可她始终不愿告诉我。她从事这项危险的工作总共十个月,在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前,她带着两个妹妹,卷着钱跑了。
在那之后,她做过助产士,做过奶牛工,还在一家当铺里做过会计……十九岁,她嫁给了她的第一任丈夫,在嫁给他之前,她就知道他们之间没有感情,但玛洛温女士更知道在荒原上没有男人是不行的,因为在这里,一具腐烂的男尸也胜过四个活生生的女人。
她最大的幸运在于她把钱藏得牢牢的,所以,当她被第一任丈夫打掉了两颗牙的时候,她离了婚。
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个鞋匠,这一段婚姻持续了三年,据玛洛温女士自己说,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但好景不长,鞋匠患肺劳死了。
紧接着,她嫁给了她的第三任丈夫,并生下了我的妈妈。她的第三任丈夫是个没落的农场主,也偷偷卖一些违禁药品,玛洛温女士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情,但她对走私贩私永远轻车熟路,于是她很快接过了丈夫的地下事业,依靠着丈夫的家族,没有人敢来再找她的麻烦。
所以,当我出生的时候,我们家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富庶人家。
我从小就在玛洛温女士的溺爱中长大,我是她最疼爱的孩子,她爱我甚至远远超过她的女儿,她总是把我带在身边,每当和人谈起她的孙辈,她会骄傲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看看这个孩子,她就是当年的我。
那也是我人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在那段时期,我想如果我足够努力,也许将来我也能成为玛洛温女士这样的人。
后来我开始上学。学校里的东西太过简单,我总是逃课。我个性野蛮,成绩却好,老师们拿我没有办法,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持续到我的弟弟巴尔也开始上学。在入学的第一周,他有样学样,然后,我见识到了玛洛温女士的怒火。
她动手打了他,拇指粗的荆条抽断了三根,这仅仅是因为巴尔逃了一下午课。
在教训他的时候,我听见玛洛温女士说:小小年纪就逃课,长大了还能指望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