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橘家偏殿的茶室坐下，橘雅希奉上茶点：“这是今年的知览新茶。”
我悄悄在他耳边问道：“上次的龙井呢？”
他调皮地小声回答：“等你或望月下次单独在的时候再给。”
我笑着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白眼。他并不是在物质上小气的人，但却钻牛角尖般地保有一种执拗的精神洁癖。奉完茶点后，他便离开了茶室，留下我和大婶两人。
“我也不是天天来超市，这几天工作得都比较晚，您等了好几天吧？”
她温柔地笑笑，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对我说：“我经常看到你，不知怎么回事，每次见你，总忍不住多看几眼。可能是缘分吧……可不可以……麻烦你给那孩子带些话。我就要离开了。请他不要再来了。”
我望着她的眼睛，心里有些伤感：“您一直知道他是谁。”
她拿着茶杯的手有些颤抖，过了许久情绪才平复：“那孩子一双清澈的眼睛，俊秀的脸庞，即使只见过几次，也不会轻易让人忘记的。春树的葬礼那天，我看到他一直静静地站在远处，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人心疼极了……那之后过了许久，我为了填补春树离开后的空虚的生活，每个星期三开始在这里打工。他可能是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也可能是偶然知晓，从那以后，他常常会在星期三晚上过来，默默地买上一盒盒饭，然后默默离开。那么些年，看到他过来，仿佛变成了我的一种习惯，空虚的心灵也渐渐得到了安抚。后来，他突然不再来了。我向春树从前的同学打听，才知道他去了美国读博士。我心里想着，离开吧，离开也好。但去年秋天开始，又见到他回来了。”
“他心里一直深深地愧疚，觉得是他说的消极的话造成了春树想不开。”
大婶凄然摇头：“春树这孩子，从小就和别人不太一样。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识字，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里看书、写东西，不愿意和人说话。刚上小学的时候，我看到他整日在看太宰治的书，那时候我的心就崩溃了。我预感着，这孩子，总有一天会离开我们。小学三年级时，他就离家出走，后来还自杀过，幸好被及时救了下来……我不敢看他的一双眼睛，即使作为母亲也不敢看的一双眼睛。我知道，它们是通往死神的钥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步步远离，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好终日以泪洗面。”
大婶喝了口茶，回忆的色彩突然变得明亮起来：“事情从杜君来日本后突然有了转机。和杜君成为了朋友以后，春树好像获得了新生，他的眼神不再那么遥远而空洞，脸上竟然有时也会绽放出笑容。可能因为他和杜君都是独生子的关系吧，又或许因为杜君也是天赋异禀的人，他们能够懂得彼此。虽然和他没有见过几次，但我能感觉到，杜君是个很有能量的人，像是个光明的小太阳，春树应该是不自觉地被吸引了吧……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就连我也淡忘了从前提心吊胆的日子，以为一切都已经风平浪静。拿到东大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和他爸爸高兴极了。”
我静静地听着，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简雅的手帕，上面绣着立川的姓氏。她用手帕擦了擦眼角不自觉留下的泪水，继续说道：“被东大录取后的某天，我无意中在他房里又发现他在看太宰治的书，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吗？就好像一个远古的幽灵，又悄悄地潜入了家里。我痛苦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有一天，他笑着过来对我说——那时他已经很久没有对我笑过了——‘妈妈，我要走了。’我当时就要晕厥过去，他过来调皮地拍拍我的头安慰我：‘妈妈，你想哪儿去了。我要上大学了，想要自己租出去住。’他想让我相信他是在开玩笑，可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立川大婶痛苦地大喘着气，我赶紧给她递上茶水，抚摸她的背部给她宽慰。
“我知道他，他内心已经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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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r>磨了太久太久，或许他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和杜君相知相伴，一定是放不下他，所以才一直挣扎着不敢离开。直到他们顺利地进入大学，他确定杜君已经进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那个世界，已经可以不再需要他的存在，他便可以安心地离开。”
听着立川大婶的话，我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您为什么不早点对他说这些话？这件事困了他这么多年，就像坐牢一样，您知道他有多痛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个自私的女人。”她终于痛哭起来，“我总想着，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的春树，要受到这样的折磨。随着时间流逝，亲友的安抚、春树从前老师和同学的慰问慢慢远去，就连我丈夫都渐渐麻木，好像一切都终会随时光淡却。我好害怕，我害怕我的春树就这样被世界忘记。每次看到杜君憔悴的样子，我都想着，应该去告诉他，至少应该和他说上几句话，可我心中的自私却阻止了我，即使他有时投来一副想要倾诉的眼神正要说些什么，我也装作视而不见，冷冷地扮演陌生的旁观者。因为只有每次看到那孩子，我才能感觉到，这世上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在痛着，只有那样，我才坚信，我的春树曾经来过。”她把头埋在身体里，浑身颤抖着。屋外的大风敲打着房门，发出嘶吼般的悲鸣，一大片樱花随风怆然散落，它们下坠的影子打在窗上，幻化成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魅。
毕竟过了那么长的岁月，当初的悲伤被时间的江河卷挟着，已经流淌成了一涓隽永的溪流。她平静下来，用手帕拭了拭泪，恢复了平日的神态：“再过几天，我就要和丈夫一起去非洲了。他去那里做志愿医生，我去找些志愿者的工作。将来如果有缘分，还计划在那里收养一个孩子。麻烦你向杜君传达我的歉意。请他不要再来，也不要再打听我的消息。如果可以的话，请他忘了过往的一切，自由自在地去过属于自己的人生。这是我的请求，我想，也会是春树的愿望。”
“您为什么不亲口跟他说？如果您当面跟他说的话，他会更好受一些。”
她默然低下头，低声说：“我害怕面对他。我怕他怨怪我，更怕他原谅我。他越是善良，我便越是无处可逃。我请求你，原谅我的自私和懦弱，代我向他说这些话，好不好？”
我答应了她之后，她好像实现了一个多年的心愿，忧伤的神色中又多了一抹释然。再喝了一盏茶，她便起身离开。打开门，橘雅希静静倚站在不远处一株樱花树下，见到我们，他站直了身子走过来。刚刚立川大婶哭声怆然悲痛，即便他刻意避开，也多少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吧。
他把手中一个崭新的护身符交给立川大婶：“这是今年神社新制的御守，您收下吧。”
那御守白底紫纹，细致的绢线柔和典雅。立川大婶小心收下，感激地说：“好久没到神社来了。自从春树走了以后，每年的去处便是寺庙了。”在日本，神社是司理生育成长的宗教圣地，结婚典礼、儿童节都由神社操办，而寺庙是掌管亡灵的地方，葬礼、墓地都在寺庙。这两个宗教相辅相成，在这片土地上有默契地悄然共存着。
橘雅希对立川大婶开朗一笑：“下次，多来来神社吧。”
周末，我和杜学长在位于青山的一家咖啡馆喝下午茶。小巷深处幽静安宁，这里仿佛没有很多人知晓，咖啡馆里人很少。阳光懒懒地照进落地窗，铺洒在桌上，窗外是一个花草丛生的小院子。樱花大把大把地散落，这一年一度的绚烂，终于要接近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