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志忠高喊一声“跟我上——”挥舞大枪冲进敌阵,左击右杀,上挑下拦,眨眼间跑进城门洞里。枪头力戳铁门栓,只听“咔嚓”一声,但见一搂粗的方形铁门挡杠掉落地上。又一用力,枪头钻进门缝,单臂再拧枪杆,枪头上的倒钩将两扇铁门分开。大枪左面一划,右面一推,两扇铁门发出嗡嗡的声响,向后敞开。
然而,马队并没有蜂拥而出,压后的窦志勇为了掩护落下的十余名乡亲,还在与守城的敌兵厮杀,他无意脱身。
窦志勇挥舞着一杆方天画戟,胯下一匹大黑骡子。这头坐骑是大哥窦志忠在一次战斗结束后送给他的。在那次战斗中,窦志忠缴获了一匹白马。他把大黑骡子领到窦志勇面前,笑道:“二弟,往后你骑着这头大黑骡子去打仗,立功的机会就多了。”这头大黑骡子通体黑色,没有一丝杂毛,虽然秉性沾点毛躁,但霸气强悍,却又不失马的稳重。经历过的大小战役不下百场,它的主人却能逢凶化吉,屡建奇功。这时在献县东门的城楼下,大黑骡子表现得依然勇猛、顽强。火光捕到它时,它高昂头颅,发出一阵阵的嘶鸣。闪身隐没在夜色里,便是一个手舞方天画戟的猛士,俨然闪烁的幽灵,头盔、铠甲与画戟的利刃,一同迸射出刺眼的光芒。清军与吴军无不胆寒,纷纷退后,不敢近前。
落后的十余匹马终于冲入城门洞,窦志勇虚晃一下战戟,正欲脱身,却见十余米外追来大队的清军铁骑。他回望一眼城门洞的外面,发现窦志忠带领的马队,还在火把的映照里奔跑,“闯”字大旗清晰可见。便想,这股清军的铁骑一旦追出城门,大哥的马队很快就被追赶上,到那时诱兵东进落空不算,百十号人都得命丧黄泉。想到此,双脚猛地一磕马镫,手抖缰绳,大黑骡子四蹄腾空,“嗖”地一跃,窜进城门洞里。窦志勇朝城门外面高声喊道:“大哥——想着把小莲找回来,她没死——”举起方天画戟,就将敞开的两扇铁门板关严了。随后提动缰绳,大黑骡子心领神会,倒腾几下脚窝,从容地转过身来,面对眼前的铁骑军。
窦志勇踢动一下马镫,方天画戟的长杆拍了拍大黑骡子的肚带。道:“伙计,不是我要连累你,咱俩呀——谁也离不开谁了。”方天画戟抵掉一拨迎面射过来的箭矢,又道:“瞅瞅那些献县壮士,死的死,伤的伤,还跟着咱们引诱清兵东进,他们图个啥呀?”一气戳死冲上来的十几个敌兵,又道:“忘了告诉你了,大哥还给你起个好听的名字呢,叫黑旋风。大哥说,黑旋风是梁山好汉,你今儿死得不屈。”又一波箭矢雨点似的射过来,方天画戟抵挡不及,身上中箭无数,但仍有一息尚存,却顾不上说话了,只是摆动方天画戟,用力戳杀。没多久,双臂就被倒下的尸体横住,再也动弹不得。大黑骡子也经不起伤痛了,它略显牵强地伸长了脖颈;有那么一阵,它还知道甩掉眼眶周围的箭簇,但很快便僵住不动了。身上身下横七竖八地摞满了尸体,清军踏着这些尸体,将窦志勇从骡背上推倒,搬了出来。朴刀横颈,砍下首级,送往城门楼上示众去了。
阿济格站在城头上朝城东方向观望。他发现从城南跑出来大队的汉军人马,黑压压得不计其数,呐喊着“冲啊——杀呀——”旷野里喊杀声混为一片,全部追赶着前面的一杆大旗。有人向阿济格报告,那是贼首李自成的大旗。大旗淹没在夜色里,阿济格疑虑重重,良久不语。这时,从东门杀出一队人马,阿济格看清了这是他的铁骑军,便想,刚才从西门杀出去的大顺军,在耍调虎离山的鬼招数,是想引清军往西,而他们的真实目的是往东。势必要杀个回马枪,重新杀进北京城?京城刚刚得手,兵力部署远远不足,阿济格心里不由得一紧。当即下令,撤回往西追击的铁骑军,并传回吴三桂的部队,全力往东追杀。命令下达后,阿济格亲率铁骑军追出东门。
事实上阿济格看到的汉军,是吴三桂攻打献县南门的部队,约有一千余人。他们攻取南门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得手后只有小股部队进城搜查,余下人马依然镇守南门。他们只知道大顺军从西门逃跑了,不料东门突然传来喊杀声。得知是李自成亲自统领的大顺军,估计人数少不了,便倾巢而出,向东面围堵过来。
阿济格和吴三桂两股部队追杀到沧州城下,却不见大顺军攻打城池。竟发现好多死亡的士兵抱紧马脖子,而这些马没有鞍鞯、马镫,一律都是裸马。裸马的尾巴上还捆绑了光秃秃的树枝。沧州城池早被清军占领。阿济格问守城的士兵,发现大顺军的部队没有?城上告知没有发现大顺军的一兵一卒。这才知道上当了,但为时已晚,估计大顺军的殿后部队早已经跟主力会合了。
阿济格气得哇哇大叫,命令吴军逐一查验死亡的士兵,把那些死抱马脖子不撒手的人头,全部砍下来,挂到献县城头上示众。遂带着铁骑军返回献县城,整顿兵马,蓄足气力,待到明日继续追杀。
其实,窦志忠的马队并没有跑到沧州城下,而是由几个熟悉地形的壮士引领,悄悄地奔向沧州城南的文庙。停顿下来后,窦志忠清点人数,算上他自己和窦四爷,统共还有九个人。也就是说,百余人的献县壮士只剩下七个人了。窦志忠跪倒在孔老夫子的塑像前失声痛哭,几个人怎么劝都劝不住。可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追兵发现上当后,会不会返回来搜查城外?谁也没法预料。窦四爷陈清厉害,窦志忠才止住哭声。问道:“左近有井吗?”有人答道:“离文庙不远有一条小河,水是干净的,能吃。”窦志忠道:“不光是吃,得把马身上的血污洗掉。还有咱们的身上、脸上,都要清洗干净,不能让人看出是打过仗的。”
几个人牵马去了河边。河水清澈,倒影着星光。九条汉子都带了枪伤和箭伤,借着星光一边洗着马匹,一边清洗自己的衣服和伤口。
从河边回来,窦志忠吩咐众人,把马匹拴在偏殿的廊角下,到文庙最后面的大殿里休息,一旦发生敌情,迅速撤离。窦志忠提起他的那杆大枪,站到孔老夫子的塑像前,跟大家道:“你们去睡吧,我在这里给你们站岗。”
大家争先恐后地要求站岗,让窦志忠先去睡觉。
窦志忠道:“你们去里面睡,我在这里睡。清兵万一来了,我知道怎么应对。我比你们有经验呀。”
大家这才离开。
窦志忠关严了庙门,在孔老夫子塑像的背侧,抱紧大枪坐下来,靠住塑像没多时,便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就见窦志勇牵着大黑骡子走到眼前。窦志忠惊喜道:“二弟,你追上来了!”猛然看清窦志勇全身嵌满箭簇,脸上、额头上尽是翻开的血红刀口,鲜血止不住地还再流。不禁心疼地哭道:“快坐下,哥给你包扎伤口。”
窦志勇道:“伤口还是算了,先把箭给我拔掉吧。甭管骑马还是步行,浑身都觉得不得劲!”
窦志忠哭啼着给弟弟拔身上的箭头。拔掉一棵,问道:“疼不?”窦志勇道:“不疼。”再拔,再问,回答都是不疼。窦志忠道:“这么粗的箭头,连肉带皮拔出来,哪有不疼的。”窦志勇却烦躁道:“你甭管我疼不疼了,先听我一句话,等消停下来,回窦家庄一趟,把嫂子还有大东、二东接过来,好好过日子吧。”
窦志忠道:“你说的也是,这都十年没回窦家庄了。万一找不到刘大帅,咱俩就领着四叔回老家种地去。”
窦志勇道:“还回啥老家呀,那里没有咱的地,种个毛呀。”
窦志忠道:“张财主送的地呢?难道没跟三叔过地契?”
窦志勇道:“过了又咋样?人家还能拿回去呢。”
不等窦志忠再说话,窦志勇竟骑上大黑骡子,牵起缰绳道:“大哥,多保重,我先走一步!”伴着话音人便没影了。
窦志忠喊道:“二弟——你上哪儿去?二弟——你上哪儿去?”
摇晃一下身子只想追上去,却发现自己站在距离文庙大门很远的一棵柳树下。回头望一眼庙门,庙门口空落落的,与小路两旁的树木一起,骚动着不小的风响,却不见窦志勇的踪影。回到孔老夫子塑像前,跪地磕了几个响头。道:“先生是圣人,受天下人敬仰。我和献县的几位弟兄,今夜叨扰您的灵位,还望您多多保佑。保佑我的二弟性命无忧,保佑我的献县弟兄,明天安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