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马之殇
《诗》曰,七月流火。但七月上旬的燕西大地,傍晚还看不到大火星向西落下的景象,也无法体会到诗经中概括的入秋后转凉天气。早食辰时未过,刚刚爬过树梢的太阳,立刻就急不可待地朝地上喷撒着积蓄了整整一个夜晚的热情。川道里的庄稼即将收割,从官道两侧一直漫到山脚下,都是黄灿灿的一片;地里已经被人扎了赶鸟雀的草人,戴着斗笠,挂着黑麻衣,山风一过绑在木杆上的蒲扇就似活的一般左右摇晃。远处起伏的山峦还没换上秋装,依旧披着绿色,秋蝉却知了暑渐退而秋将至,抓紧这一岁中最后的时间,隐伏在枝叶间发出一声长一声短地嘶鸣。它们大约是在感慨时光的流逝与岁月的无情吧……炎炎烈日下,一支马队沿着官道飞快地驰骋,一路卷起虚尘浮土扬起人样高,就象一团黄云自南向北喧嚷奔腾。
过了楼蕖石桥,前头遥遥地望见巴掌高的十里官亭孤零零地矗立在道边,商成松开缰绳缓下马力。从卯时到现在,这马一连跑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也需要个缓冲喘息的时候。
段四从背后赶上来。他的眼力好,隔着两三里路依旧能望得一清二楚,指着十里亭对商成说:“督帅,那边是郭表和西门胜的旗号。他们来迎接您了!”
商成在马背上欠了欠身,既是活动腿脚也是想借势瞭望。可是距离太远,他也没有段四的好眼神,觑半天也只能依稀看见几杆号旗和亭外一群如蚂蚁般大小的人,更别说分辨旗号与人物,摇头说道:“他们不是来接我,是来和我打擂台的。”
春天里燕东燕中大军进草原时,西门胜就被商成压在枋州,一是戒备突竭茨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乘隙侵掠骚扰,二是虚张声势压迫两个突竭茨大部族不敢放开手脚增援别处。虽然这两件事西门胜都做得很不错,但毕竟不是攻城掠地斩首俘获的实功,因此六月中朝廷嘉奖燕山三军时,西门胜和左军留守将士除了一封勉励公文,另外就只有些许可怜的钱帛赏赉。为此,西门胜还接连发了两三通公文私信给商成,除了指责朝廷和卫府处置不公平为自己和左军叫屈喊冤外,还有就是吵闹着要与孙奂孙仲山两个人调换职务。他还振振有辞地说,抢战功捞好处要轮换着来,不能总让他这样的老实人吃亏,不然的话,要是这种事情传扬出去,“流言铄金,恐于督帅素望有损,亦亏二孙将军之名,胜甚为之惧也。”马屁威胁一起上,总之一句话,再有打草原的机会,假若还不让他西门胜上去,那就别怪他张着嘴巴说怪话!
其实商成心里也明白,西门胜和他在书信中说这些,并不是真的要去乱说话败坏他的名声,而是看着别人打仗立功心头发痒,不乐意在后面摇旗呐喊。当兵的没有一个不喜功劳的,这点他能理解。可燕西同样很重要,他无法放心把这里交给别人来防守,所以新的方略里西门胜依旧要在燕西枋一线坐镇。这样的安排必然会使西门胜心存芥蒂。上月底他离开燕州进京之前,就交代郭表专程走一趟枋州,务必要安抚好西门胜和左军将士。
可眼下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月,郭表却还滞留在枋州,这显然说明西门胜根本就不买大司马的帐……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有点庆幸。还好他有先见之明,预先就估计到西门胜不一定能把郭表的话听进去,所以离开上京就把一直挂念的出兵筹措先放到一边,直接赶到枋州。现在看来,他这趟还真是来对了!
思量间马队已然走近官亭,在亭下等候的人早都已经站起来整理好装束,郭表居中,西门胜和左军的司马督尉分在左右,三个人领着七八个校尉军官和一大群小兵按勋衔职务高低在道边列好队,看商成的目光望过来,双腿一并齐齐举臂握拳当胸:“参见督帅!”
商成抬臂回个礼,翻身下马走过来,一手拉住郭表一手拉住西门胜,笑道:“你们等我多久了?”
“不到半个时辰。”郭表说,“前哨进城通报你的行程时,我和克之正好在城外迎接新到的一支卫军。他们耽搁了一点时间才找到我们,我们却省下了出城的时间。”又问,“这一路还顺利吧?”
商成听出郭表话里还有一层话。这里人多嘴杂,不能谈紧要事,就点头一语双关地说道:“比之前预想的还要顺利。”转头问西门胜道,“你们刚才看的卫军,是从哪里过来的队伍?”
西门胜说:“就是张绍才整编好的边军。张绍的公文上说,是个五营旅,满员编制。不过今天到的只有一个半营。带队过来的是个副旅帅。我怕张绍他们做事情拖拉瞎耽搁时间,就把他们的旅帅派去燕州等着接收人马。”说着回头喝了一声:“金喜,出列!”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军官虎跨一步踏出队列,立正行礼沉声叱吼道:“职下在!”
新来的人如此听话,西门胜心头满意微微点头,对商成说:“这就是那个旅的副帅金喜,前头是北郑边军衙门的指挥……”
商成哪里还需要他来作介绍。金喜是他在西马直时的老部下,熟络得不能再熟络。他望着金喜一笑说道:“前头在西马直看你一副皮松肉不紧的窝囊样,还以为你也就那么一点子出息。想不到如今也做上副旅帅了一一不错。”再上下打量金喜两眼,拿拳头在他胸口敲了一下,点着头又说,“真是不错!”
金喜的黑脸膛胀得通红,吭吭哧哧地半天也说不出话。他以前在西马直边军里做事,小小的哨长一干就是十来年,年青时的那一点血性早就被无情的岁月消磨得精光,所以前年商成要进草原时点上他的名,他就找了说得通的理由留下来继续在西马直驻守。这一是他畏战怕死,二是他也不觉得为大军运送粮草能挣多少功劳,三来他家境不错也不希图那两贯三吊的赏赉。可是等商成他们从草原上再回来,当初他的副手钱老三,还有另外一个边军哨长孙仲山,都已经是卫军中的旅帅,腰里还都挂上了勋田玉。这不仅让他眼红,也教他脸红。知道这事的人有不少,他走在外面经常受人的讥笑嘲讽;回到家里更是不得安生,被婆娘骂过不知道多少回;直到后来他求老朋友钱老三帮忙,升调到北郑当了边军指挥,才稍微平息了婆娘的一些怒气。今年四月霍士其去北郑公干,他在其***力最大,神不知鬼不决地把霍士其送进北郑县城不说,还拼死命拿下了负隅顽抗的李慎。有了这份功劳,李慎的死对头张绍自然把他高看一眼,商成下令卫府选拔边军精锐新建一旅卫军,张绍马上就力排众议把副旅帅指的位置给他来坐……鼓励了金喜两句,商成便让他归队,又和另外几个校尉挨个说过话,商成便问道:“那个新编制的旅,旅帅是谁?”
“卢兆。”
商成马上就想起来这个人是谁。卢兆也是个七品校尉,不过是在左军中做个文职,有没有带兵的本事谁也不清楚。他还记得,这人好象是西门胜的老乡,据说与西门胜的岳家还能划拉上一点亲戚关系。他忍不住问:“是你推荐的?”
西门胜不隐瞒,点着头说:“是我举荐的。”他把商成让进亭子里,郭表也跟进来坐了。西门胜一边给商成倒茶汤,一边解释自己这么做的理由:“这不是卫府扣着我三个旅的人吗?眼下枋州这边防御真的是很吃紧,我想要回那三个旅,可张绍又不愿意,只说给我一个新旅先将就着使。我怕新来的兵不好指挥,就和张绍说,让卢兆去带。他就同意了。”说完抬起头望着商成,等着他发话。
商成还能说什么?那三个旅的事和张绍以及卫府无关,是他坚持不让归还建制;也是他提出接下来的秋季战役里让西门胜继续守枋州。既然要让西门胜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去吃香的喝辣的,那总得给西门胜一点甜头吧?
于是他大方地说:“那好,就把这个旅交给卢兆了!我觉得,即便到这仗打完以后,这个旅也不用再调动,就纳入左军的编制留在枋州,归你指挥好了。”
听他这样说,从见面到现在一直板着面孔说话的西门胜,脸上才终于有了点笑模样。
商成问他:“有了这个旅,燕西防守的事,你该有把握了吧?”
西门胜脸上的一点笑容马上就没了。他先端起盏来喝口水,没说话先就叹口长气:“哎呀,这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