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造降书这种事情,无非两种可能,一是朝中政党不和,派遣来的使者中途更换降书,意图达成相反的目的,二是使者本身有问题,或是他国间人,或是朝中乱党,意欲挑拨两国相争。
乌孙的国力在西域可算一方霸主,但在庞大的晋帝国面前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谁都知道乌孙如果抵死不降,必然会迎来亡国的结局,区别只在于能消耗晋国多少国力罢了,目前来看,这四名使者的意图很值得商榷。
主使须弥是乌孙国王的叔叔,他以前也曾出使过晋国,与他交游的名士不少,身份是可以确定的,另外三名乌孙王子容貌相似,具体特征也与前线传来的消息相符,退一步说,就算王子是假,和姬越的关系也不大,重点还是在须弥的身上。
姬越采纳了狄仁杰的意见,让他先去与须弥交谈,前线战报都是万分紧急,一来一往十二天,灭国之战一旦开启,就不是这十二天的事情了,姬越给狄仁杰留了三天时间,如果这三天时间内她不能见到真正的降书内容,追回的旨意仍旧会下达。
须弥正襟危坐在馆驿的静室里,出使时穿着自己国家的服饰是一种礼节,在回到馆驿之后,他更换了一身更为简洁的西域衣裳,然后就一直一言不发。
狄仁杰来时,须弥已经断水断食一整天了。
这种程度的绝食还没有到影响思维的地步,狄仁杰在须弥的对面坐下,自己斟了一盏茶,晋国的茶道有许多繁琐的规矩,狄仁杰仅仅是冲泡了一小块茶饼,加了点细盐和陈皮。
须弥看了一眼,忽然开口说道:“先生制茶何以如此粗糙?”
狄仁杰道:“茶之解渴,规矩在后。”
须弥点头道:“事有轻重缓急,礼节本就是上国所制,理自然也在上国。”
狄仁杰听得出来须弥语气虽然轻缓,却带着淡淡冷意,他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和人对谈,极少将话语权交给别人,沉吟片刻,开门见山道:“贵国应当是真心来降,贵使更换降书,究竟意在如何?总不会是当真要用国中子民性命来全一个守国之义。”
须弥并不意外,他如果真心想要伪造降书,完全可以造得让人察觉不出来,他看了一眼狄仁杰,问道:“先生是儒家子弟,学过忠义廉耻,倘若有一日,他国开你国门,杀你国民,要你投降,否则就要亡国灭种,你是战是降?”
狄仁杰并没有思索,只道:“死战到底,寸土不退。”
须弥冷冷一笑。
狄仁杰却转而道:“真有那一日,我率死战之臣,杀亡我国邦之人,此不为保家卫国,是为成全自身忠义,他人欲降,求一个活路,我焉有替人决死之理?”
须弥的神情陡然狰狞起来,霍然起身,眼眶充血,厉声叫道:“我有四子,尽死沙场,国中战兵三万,死伤过半,少年刚过马背就要从军,一箭未出就倒头而亡,晋兵过处,人人惊惶,家园不复,母唤儿不归,妻唤夫不至,此等生死国仇,莫非要为几个贪生怕死之民将大好国土拱手送人?乌孙本是草原大族,被柔然驱逐西去,历经艰难成国,因国小位卑,不敢忤逆强邻,岁岁上贡,年年来朝,跪地称臣,从未冒犯,却还换不得一个安宁!”
狄仁杰轻声叹道:“可乌孙之地,也是你乌孙人从草原部族手里强占而来,历经数代,乌孙居安而弱,晋强得之,此弱肉强食也。”
须弥喝道:“难道先生对此等亡国灭种之事,就无廉耻之心吗?”
狄仁杰正色说道:“岂有将国之安危,系于他国廉耻之上?”
须弥的脸色变得颓然起来,他坐了回去,低声说道:“我欲死战,诸王子也欲死战,国中主战之人皆在这里,我等是存死志而来,本想以假降书扰乱朝堂,趁机刺杀晋皇,但不知晋宫森严,进宫时失却利器,唯有逞口舌之利,如今事败,真降书在我身上,先生拿去吧。”
须弥出使的几次还是先皇在世时,那时候使者觐见可以佩戴刀剑,但近两年使节不再被允许带利器入宫,还要有一整套的搜身流程。
狄仁杰没有翻开那卷降书,只是放进了怀里。
乌孙国王的真降书到了姬越手里,她仔细看过其中内容,发觉乌孙国王应当是以秦人的情况作为参照,他愿意率领臣民投降晋国,甚至没有对自身有太多要求,他希望晋国能够容许乌孙国人仍旧在本国居住,乌孙的青壮可以作为苦力送至晋国,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细究的条程,一看就是经过朝上反复商榷的,都很合理。
假降书其实也是基于真降书的基础,乌孙国王确实提出他还剩下三个儿子,为了保证这三个主战派的儿子不搞事,他是以质子的名目将三个儿子送来坐牢的。
这才是真的有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