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罂这才回过头去,望着姑姑手里的匣子。
半晌后,夏侯罂站起身,走到姑姑身边,从匣子里拿出了给自己的那封书信,将其打开。
祖父苍劲的笔法引入眼帘:
吾孙荣缨,今展此信,吾已魂归天地。吾今逢天命之年,犹记年少孤苦。父举债舍家而亡,不知其踪,生而未见生母,后母好烟成性,每逢家中困苦,便责吾拖累,棍棒加身。
吾不堪其苦,八岁逃家,食百家饭,捡百家衣,居戏台底避风而眠。后自卖身家,入江湖班子,习武糊口,自秦凤辗转至京。
辛逢落难王秀才于班子,受吾开蒙习文,见吾天资聪颖,王秀才后得脱身入书院教书,便赎吾出班,做一书童,伴其左右,侍奉受学。
书院中,官宦子弟众,吾得以见识切磋,后吾一举中乡试解元,人生方得发迹。入朝为官,为先帝所重,达吾愿,扬吾志,方有夏侯如今家业。
吾此一生,能有今日,受恩于王秀才与先帝。若无王秀才善心看护,若无先帝慧眼识人,吾何享妻儿亲情?孤苦一生罢了。故吾一生,承二位大恩,无以为报。
当年党争,吾怎不知独善其身之理?但吾承此大恩,又怎可只顾一己荣辱?
家族荣光恰似浮游,功名利禄转眼如烟,唯情义二字方为一生之伴,不可教心中含愧。
夏侯家,温书三人父母齐全,老来生死实属寻常,你兄弟姊妹,纵父不理,尚有生母在旁,疼爱看护有加。
唯有你,吾最放心不下,生母早亡,父偏听妾室,又有后娶嫡母不知亲疏。与吾幼年之时,何其相似?
若吾离世,你祖母无知无见,温嬿一介女流,恐难有再看护你之人,吾心不安。
吾须你谨记祖父之言,一生行事,智慧、勇气、慈悲不可背离。将来成婚嫁人,不可求富贵,不可求权势,只求其重情重义,方能得任何境遇不离不弃。
夏侯罂将手中书信合起,按在心口,转头看向躺在榻上的祖父。
夏侯罂忽地想起小时候,那时娘还在,祖父也尚未与爹分家。她曾去爹同僚府上,上女先生的课,每每回府,都能看见祖父在她必经之路的垂柳下纳凉,伸手笑着招她过去。
每逢这时,夏侯罂都会将今日又背会了谁的诗,女先生又夸奖了她等等都告诉祖父,祖父都会奖励她一碟子蜜饯,然后她就会捧着蜜饯,高高兴兴回自己院里去。
从前她以为,祖父是喜欢在那棵垂柳下纳凉,直到后来有一年冬天,大雪纷飞,她下学回府,却看见祖父仍在垂柳下站着,她才忽地意识到,祖父是在等她。
可现如今,榻上的夏侯老太爷睡颜安稳,却是再无醒来之日。夏侯罂心中好似塞了一团棉花一般难受,但是她知道,祖父留了这么一封信给她,字字苦心,祖父的心愿,是她能好好活着,只有她活得好,祖父才能放心。
夏侯罂好生将书信收起来,走到夏侯温嬿身边,接过剩下的两封书信,问道:“祖父,没给你留话吗?”
夏侯温嬿笑笑道:“我和温旋一直在爹身边,有些嘱托,爹早前已经说了。”
夏侯罂点点头,看看手中的信函,对夏侯温嬿道:“我把父亲的信送去,再去找常管事,将给贤王殿下的信送出。”
“好。”夏侯温嬿点头应下,夏侯罂拿着两封信出门,分别将信送了出去。
五日后,汴京贤王府的书房内,一名身形挺拔,身着白底金丝绣云纹蟒袍的青年男子,坐在书房的椅子上,细细看完了夏侯老太爷的这封信。
常管事安静的立在他的身边,眼看着贤王俊逸的面庞上,裂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悲伤,他明明眼中无泪,可那神情,却像是五脏俱裂,六腑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