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闻言怔了一下,抬起了眼,极快的逡巡了一遍狭小的木屋,复又更低了三分头颅,下一瞬“啪啪”的两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两颊顷刻肿了起来,他匍匐在地,单薄的中衣下瘦削的脊背像振翅的蝴蝶微微颤着,重复着同一句话:

    “殿下…阿恕错了,殿下恕罪。”

    只一眼,他便知道二世子今日缘何怪异一些了。往常他从不过问他去哪儿的,因为不屑。

    此时木屋内凌乱异常,显然是被人翻过的。二世子苍白的脖颈处一道红痕格外瞩目,那处本挂着一块血玉。二世子少年征战,那是先皇特地派天下术士从东海万年玄冰底下寻的血灵玉,可镇邪除恶,而现在空荡荡的,显然被人取了,包括屋内一应贵重物品。

    青年面上羞愧,但心里没什么意外。自宫变之后二世子自然不会一人离宫,随行公仆一十八人,奔逃三月至今尤其在下了活捉二世子的死令后,公仆鸟兽散去,包括大半誓死效忠二世子的死士。瞧今日这情况,连从小随侍二世子左右,二世子视之为左膀右臂的孙公公也跑了,二世子大抵也以为他偷了贵物逃跑了。

    二世子凤眼微眯,轻嗤了一声:“人人都寻金银器物,唯独你寻了件脱不了手的黄袍,蠢货。”

    青年顿了一下,连磕两声响头,站起来时轻微的晃了晃,他踌躇了一瞬走到了满面阴鸷的二世子背后,低低道:“我不会跑走的……殿下。”

    等了一会儿见二世子没有回应,青年大着胆子将两手放在二世子的两肩处自上而下揉.捏了起来。

    从肩颈到腰腹再到屈在床侧的长腿,在膝盖处用力地搓揉起来。青年的动作笨拙且生疏,他看起来笨笨的不太聪明的样子,但意外的会看脸色。这往常是孙公公的活,他照着记忆学着,往后只能他来做了。

    轩轩若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是二世子,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也是二世子。

    掌下的肌肤年轻而紧实,二世子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结实的皮肉下暗含爆发力,青年双眸澄澈没有半分游移,一板一眼从上至下,到了双膝处发了狠劲按摩那对骨骼,然二世子依旧眉眼阴郁的看着他,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即便阿恕向来自诩心大想得开,此时也不免觉得遗憾,二世子这双腿……怕是废了。

    三月前的宫变事发突然,宁王邢齐拥兵夺位,二世子被困内殿足足三日,本是同根生却叫宁王生生折磨了三日,出来时便成了这幅模样。是阿恕背着他,在一众死士的掩护下,尸山血海中逃了出来。

    自此以后,笑若朗月入怀的二世子好像变了一个人,双眸没了星星,变得阴鸷、暴戾、阴晴不定,动辄打骂身旁人,仿佛把欠下的十七年淫威全使了出来,随行的一十八人最后竟只剩下阿恕一个。

    阿恕想着,脸残了,腿也废了,亲者背叛,手足厮杀,大魏百年基业拱手相赠敌国。世人皆苦,若本来就是泥里来的倒也无所谓,而二世子是一朝从天上掉进了淤泥里,于任何人而言…反正如果是他,他肯定受不了。

    指不定挑哪天自寻短见,因此阿恕格外注意二世子,而二世子只是性格日益消沉怪异,从未有任何轻生之举。

    哪怕到了现在,身边只剩他这个入不了眼的腌臜小卒,二世子也不见有任何怪异的举动,阿恕手上不停,心里叹着,天子果然是天子,落败了的凤凰还是凤凰,不像他。

    “跑都跑了回来作甚?我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了。”话落,二世子似乎被自己逗笑了,似嘲非嘲,“明眼人都看得出江山易主了,你不会还以为跟着我能谋份好差事?”

    青年一顿,又是一晃,亡命天涯三个月,第一次皱紧了眉头。他双手搭在少年的双膝上,抬眸仰视着神情阴郁的亡国天子,抿了抿唇,似有些畏惧又似豁了出去认真道:“江山是殿下的江山,殿下是大魏的君,天下人的主,殿下……以后还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此时乌云遮月,二世子的脸浸在一片暗沉沉的黑中,瞧不分明,阿恕索性当看不见,松了口气。

    青年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一双修长而有力的手从膝盖处沿下,按着毫无知觉的小腿处的穴道,面容寡淡无趣,是一张过目即忘的平凡的脸。从二世子的视线看去,青年虽然手法凌乱半点比不上孙棠,然眉目恭谦而虔诚,好似捧着珍宝一般……实在令他倒胃口。

    死寂的夜半晌才听到二世子幽幽嗤笑了声:“傻子。有人图财,有人图权,有人图我的命。你呢?你图什么?别告诉我……”、

    二世子话还没说完,青年已然熟练地接过下文:“我知殿下厌我恶我,但…是殿下将我从欢喜谷救了出来,是殿下救我出无间炼狱,殿下于我有再造之恩,阿恕就是当牛做马……也、也……”

    二世子两道入鬓的长眉已然耸成一道小山丘,配着左边眉骨那道狰狞的疤,再佐以忽明忽暗的月光铺陈,阴沉犹如讨命的阎王,这样的讨巧话三个月前的他信,现在的他不信,一个字也不信。

    “是么?”二世子俯视着面前按摩他毫无知觉的双腿犹如是天底下最重大的事一般的青年,这样一张平凡而愚蠢的脸,讥笑道,“那……”

    讥笑的功力还未使出一成便戛然而止,青年晃了一下,体力不支般忽然将额头抵在他失去知觉的双膝之间,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