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肉团令人作呕地动弹着,表面竟浮现出一张面孔来。
神女在树下跪坐着,捧着肉团的一部分,犹如捧着英雄的头颅那般平静,嗓音轻柔而细小:“黎神大人。”
她如此称呼着,语调不兴半点波澜,也全无起伏,看起来简直是制成的人偶。
黎神苦不堪言,他吞吃了许多人,身上都是血污,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着,此刻安眠在妻子柔软丰腴的大腿上,仍然感觉不到什么平和,他听不见四下的任何声音,无论是清风、耳语、落叶的簌簌声,都再无法辨别出其中的美好。
只剩下转动着的眼珠勉强动弹着,黎神顿时嘶哑着嚎啕起来:“后辛——”
那嘶吼里充满着愤懑与痛苦,可神女的神态仍旧毫无变化,她的手接捧住泪水,慢慢低下头,将额头与黎神相对:“母亲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后辛。”黎神哀鸣着,恋恋不舍地重复着,那双浑浊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神女,充满婴儿对待母亲的眷恋,“后辛……”
神女终于无奈地叹息起来,她用手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腹部,里面有一个新生的孩子,于是柔声地安慰着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神明,腹中孩子的起源:“黎神大人,很快就不会这么难过了,你将再也感觉不到了。”
黎神哀鸣着,声音渐渐弱下去,他的身形忽然开始消散成许多光点,尽数涌入神女的身体之中,看上去就如同被吞噬了一般。神女只是慢慢从原地站起来,她张开双手,宛如享受黎神的最后一个拥抱,那肚腹又再大起来。
神女转过身来,目光竟直直看向众人,她用手扶着肚子,以绝非母亲的口吻平静地说道:“该到你们了。”
“啊——”厌琼玉惊骇地跌坐在地,她本就跑在最前,此刻自然被吓得最深,神女那毫无情感的眼睛仿佛直直看到她的内心深处,令她惊恐无比,“你……你……在跟我说话?”
然而神女只是微笑着消散去了身影。
“这少说是千年之前的景象了。”于观真忍不住皱眉道,“壁画,雕刻,文字倒也罢了,怎么会还有这样的记录,大巫祝又是从何处得来?难道大巫祝已活了数千年之久……亦或者,你就是神女所生下的那个孩子?”
这问题几乎紧攥住了核心,叫众人下意识都看了过去。
“你曾见过她的孩子,居然还会问出这样愚昧的问题。”大巫祝缓缓转过身来,他凝望着于观真,神情看上去竟与神女有几分相似,“这些是黎神的记忆。”
于观真更为困惑不解:“什么意思?”
“神女吞噬了黎神的力量后,用凡人最纯粹的灵体与半神血生下真正合为一体的九神,然而……”大巫祝的脸上全然不掩饰的讥讽与嘲笑,说起话来,甚至有几分冷眼旁观的揶揄,“那是个痴子,无神无识,既不可取悦,更不能掌控力量,几乎杀死了当时所有侍奉的祭司,而且很快就被充沛的神力所分,重新变成九神。你还不明白吗?”
“……你是说。”于观真觉得自己的嗓音干涩,他想起了神殿里幽暗的九神柱,不禁咽下唾沫,干巴巴道,“神殿里镇压的……是神女诞下的九神?他们还活着……”
大巫祝赞许道:“不错。”
而厌琼玉看起来几乎要崩溃了,她曾坚定的信仰,她所曾了解的过往,所受过的痛苦,所忍受的命运,在这一刻被击溃又被重组。
“怎么会是这样。”厌琼玉失声般跌坐在地上,她喃喃着,“是谁?是什么……杀死九神,又被九神杀死……他们为什么……怎么会是这样。”
她几乎糊涂了,简直要陷入困惑,如果这罪孽是共同的,根本不止大巫祝本人,还有那么多大祭司,甚至是整个苗疆,为什么只有他们忍受屈辱与痛苦的人生;如果这不是罪孽,高高在上的神明啖食血肉,为什么不将祂们推翻,为什么还要利用祂们的力量。
为什么这一切都让后辛的族人来承担。
“你说啊!”厌琼玉本以为自己的手脚都在发软,可她却出乎意料地爆发出了力量,紧紧攥住大巫祝的衣角,野兽般嚎啕起来,“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九神也好,后辛也好!为什么只有我们是罪人!为什么只有我们要忍受这一切!”
大巫祝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些许微不可查的怨恨跟厌恶,他低声道:“是啊,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忍受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