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头死了，享年八十六岁。按照一百岁满期来算，他活的不短了。但是他在闭上眼睛的时候心里还有不甘，他心心念念的孙女没能再看一看。
“唉。”他长叹一声，在儿女们的争吵声中闭上了眼。
周老头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以前他觉得孩子多了他的保障也就多了，但万万没想到有天他会希望自己没有这么多孩子。
年轻的时候他也有过重男轻女的思想，但是三儿子的女儿抱回来的时候，他的心就软了。冲着哇哇哭的小孙女止不住的咧嘴。
孙女今年多大了来着？他耳朵聋了，年纪大了以后也记不住什么了。只记得那孩子上大学了。这就够了。他没有上过学，小时候见过最后即将战败的日本兵。他那时候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躲在草垛里瑟瑟发抖。没想过遇到的两个日本兵年纪也不大，给了他一把糖，总而言之他带着惶恐不明的情绪活了下来。他经常把这件事到处说，仿佛在他的人生里，他逃过了最大的一劫，从此以后他都不觉得什么苦难算得上苦难了。
他带有中国人世世代代骨子里有的坚韧精神，就是活着。他回顾自己这一生，大概连平凡也算不上，抗日战争结束后的几年。他过过苦日子，家里五个孩子，算上他们夫妻两个，七张嘴等着吃饭。全靠他一个人。他脾气不好，在艰难的时候，会对老婆孩子动手。如果人是一棵树，那么他一定是瘦骨嶙峋的无根之树。无论是长在外面的还是扎根于土地里的根，都是弱小不牢固的。他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父亲最不喜欢的就是他，所以他成家的时候得到的父亲的资产辅助是最少的。
人在最初的时候需要有基础的物质保障，在有了这个基础以后日子会变得越来越好。他就像是被父亲扔在了人生的起跑线上，穷人会越来穷，这话他一天比一天清楚。因为性格孤僻，十三岁的时候，他有次被父亲打肿了脸，站在冬天的寒风里咬着牙瑟瑟发抖。他什么都没做错，只是因为不是亲生父亲喜欢的样子。
那个时候土地和父辈的帮助就是最重要的，对他一个年轻的农民来说。不幸的是，他什么都得到的不多。如果说有什么还算比较幸运的事，就是他后来的妻子。他的妻子是个包容性极强的女人，在大多数时候都能平息他无端的怒气。话说回来，如果不是父母做主婚姻，他也娶不到她，她本来可以成为一名护士。被迫嫁给他后，也没有带着怨气。也可能他并不是一个那么糟糕的人，所以她也就接受了他。
两个人不是很凑巧的前后进了医院，他从人世走了没几天，他的妻子就瘫痪在床了。疾病总是喜欢陪着年老的人，他的妻子是个十分爱干净的人。以后无法自理，样样都要人伺候，内心一定是崩溃的。生前她总是对他说，他最好在她前面“走”，要不然保不齐儿女会嫌弃他。这下也算是让她放了心。
上了年纪的父母总是会遭人嫌，尤其是他这种脾气不好的。
“这下死了倒是不用受罪了。”他点着了一根烟，其实他不习惯抽这种烟，他还是喜欢砸吧着嘴抽烟斗。但是阎王叫他叫的太急了，他只能顺手带一包上路了。
活着的时候要排队，死了也得挨挤。他看看前后都不是熟人，村子里没有跟他一起走的人。
不知道死人归国家管吗，他要住在哪里？周老头默默的跟在人流里不说话。
阎王爷跟他过年贴在家中的年画一样，他两眼有点发花。真真觉得自己升了天了。
“周大风！”阎王爷左边的小鬼拿着册子叫他的名字。
“在呢，我在。”他有点发抖，不知道是要被分配到投胎大队里去，还是下地狱大队里去。他一向运气不好，这会倒也不是怕下地狱，就是不知怎么的还想回人间看看。
“你就暂时入住生前的房子附近吧，过段时间安排你投胎。”那个小鬼的脸被灯光照成红色，周老头大着胆子问了话。
“这是为啥？安排不了吗？”。
“不知道是你家中的谁，对你的挂念之情太深，所以允许你暂住家人安排好的坟墓之中，也可以随时回去看看他们。”
他乐了，心里也有点别的说不出的滋味，有些开心又有些落寞。他还能回去看他的子孙儿女，但是他的子孙儿女再也见不到他了。但是是谁这么舍不得他？他的老伴儿？他的孙女？他的两个女儿？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这几个人了，虽然他希望他的儿子也能想想他，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都说他是不疼儿子也不稀罕儿子疼的人，可他自己知道，他不是。
他穿着生前的衣服，回到了坟头里。坟头隔着几米一个，都是在自家的地里。他的坟头说到底就是黄土堆起来的三角形。他的身体已经被火化了，他只剩魂魄在空气里漂浮着了。
“先回去睡一觉吧，醒了再说。”他从石头门里进去，倒在了床上。
这个坟头离着三儿子的新家很近，这块地也是生前他经常来的。种过地瓜，种过辣椒，种过玉米，来回换着东西种，一年又一年，现今轮到种他自己了。
他竟然也会死，他想过这些，但是死亡真正来的时候。他反而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非常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