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头闪身到一边,看见三儿子沉着脸走近。他这个儿子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风吹日晒饱经风霜全写在脸上。二女儿眼睛是红的。只能等着亲娘瘫痪了,医生说的话让二女儿承受不了。她还指望着母亲好起来呢。
周老头知道自己的妻子一身病,高血压、心脏病的药她一直在吃。就是没想过有天会突然走不了路,他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辈子也没怎么下地干重活,怎么还得这种病呢?”三儿子对着老太太疑惑的问。老太太也小心的回答说:“谁说不是呢,怎么得这种病啊。”她有点害怕了,周老头不在了,她以后又是个累赘,她害怕儿女的嫌弃。她这会腿还是能动的,但是没住院两天,她就被判了死刑。
刚开始腿麻木的时候,老太太还没有什么反常的反应。到了大便小便都需要人帮忙解决的时候,她开始崩溃了。即便是自己养大的孩子也不行,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本身她自己就是最痛苦的,再加上儿女脾气急,有时候说话重一点,她就更加没有活下去的念头了。
周老头看得见妻子难受,但是即使他还活着,他也很难开口说什么好听的话。他低头瞅着白色的地板发愣,愣着的时候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愣一会抬头看看老太太,她盖着白色的被子,床单也是白色的,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
医院里的白色这会让他觉得浑身发冷,这是一种冰凉的颜色。
这些天儿女们来回换着熬夜,三儿子和三儿媳有一天在,大女儿和二女儿有一天在。白天的时候也可能都会在,夜里往往就只是留下一个人。这一个人也只能趴在床边闭闭眼,或者去走廊里的长椅上躺一躺。
下午有段空闲,三儿子总是会去医院外面吃饭,吃完回来总是一身酒气。不管到哪里,这个酒他是不会不喝的。医院外边有条小吃街,那些摊子就是赚病人家属的钱。
煎饼卷串串一次大概只要五块钱,三儿子不爱吃这个,但是这种推着车子卖东西的人很多。这条街走到头,至少有三个人在卖这个。还有一些是专门炒菜的饭店,露天搭棚子的居多,大多数人会要一些炒好的家常菜直接打包带走,三儿子喜欢坐下来喝点酒吃完了再回去。
周老头跟着儿子出来的时候,看着他一杯又一杯的倒酒,直到酒上脸,才停下来。
妻子说的不错,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认了。
除了爱喝酒,周有雨这些天倒是也没有让老太太难受,他还能耐着性子给老太太处理大便,给老太太擦身子。好像还是十几岁的时候那个瘦弱的小男孩。
过了十五天之后,老太太出院了。如果还能有几十万块钱给她治疗的话,站起来走路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没有人拿得出这么多钱,而且包括老太太自己在内,都觉得没这个必要了。兴许过不了多久就要入土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有几年能活呢,算了吧。大家都这么想。
周老头生前最喜欢做的两件事,一件是无目的的闲逛,另一件就是蹲墙角。原来老家的大门是木头门,那扇很小的木头门只需要在睡觉前上锁。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他就喜欢在门的左侧靠墙的地方缩着抽烟。他看着路上来回路过的人,一个又一个,每天都是熟悉的人。他在看着那些人的时候,目光是迷茫的。
他看着坐在轮椅上同样陷入迷茫的妻子,发现自己的烟斗没带,他想抽烟了。
二儿子在老太太住院期间是一直不在的,倒不是因为他多忙。济南到老家的车程也只有三个小时,自打出去当兵以后,周有电就不习惯农村的一切了。好像连自己的父母也不习惯了。周老头每年过年都指望他回来一趟,但是周有电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回来,他心情好的时候并不多。五年里能回来一次,就是好的了。离婚以后,老婆孩子都走了,女儿干脆和他断绝了联系。再婚后的女人带着一个儿子,而且不能再生。这就导致周有电更加对父母没有什么感情了。他把自己人生的不幸全部归咎于乡下的父母,乡下的家人又是他唯一的亲人。
周有电是在老太太出院那天回来的,出了个轮椅的钱,跟三儿子一起办了出院手续。
周老头跟着上了出租车,回到家的时候老太太被两个儿子架着才进了正屋,正屋的前面是很高的石头台阶,三儿子没什么力气,着急了就会吼自己的娘。
“你动弹动弹行不行,真是要命,太沉了,抬都抬不动。”
二儿子笑着说:“好家伙,咱娘是挺沉的,得有一百二十斤吧。”大女儿在旁边也笑,“有吧,哈哈哈。”
老太太不乐意了,哼哼着又要笑又要哭。
“你们别说啦,快把她扶进来吧。”二女儿把轮椅放在门口等着。
把老太太放到轮椅上坐下来,三儿子又补了句:“咱娘是一句也不让人说,沉就是沉啊。这有什么不让说的。唉!”
“行了,你们快坐下歇着吧。”大女儿说完和二女儿一起去炒菜,周老头家里没有什么厨房,只有烧火的灶房。泥土做成的炉子,烧水做饭都用那个,需要用火柴或者打火机点燃木头。烟囱通出房顶,呛人的烟气飘向空中。那地方他进去的时候都是烧水,那是老太太专门给他做饭进的地方。
看着两个女儿进进出出,闻着炒芹菜的香味儿,他也想坐到桌前喝两口。但是他桌前的两个儿子已经看不到他了。无论家里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最后都是大家坐下来一起吃饭。好事的话坐下来更热闹,坏事的话可以互相分担忧愁。他这几个儿女此刻应该是后者,不管怎么样,他们不愿意母亲瘫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