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周公庙东洋魂散无廉耻小丑跳梁
十月底,河野回来了,随他同行的还有满满的两大车日本军人“玉碎”后的骨灰,这些骨灰都是用不规则的日本军服上的布片包着,上面扎着口,挂着写有阵亡者姓名的木牌子。
中午时分天空阴霾,洛阳城西门,迎接的人群像庆祝胜利一样欢呼着,红白相间的日本小旗在人们手中乱舞。写在城门楼子上的“福陽”两个字,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样,福字的右下的田字少了十字,空歪斜着的一个口字,阳字更惨,只剩下有力无气的两撇,好像是人咧着嘴、撅着仅有一边的两撮胡子在嘲笑。河野骑着大洋马,脸色铁青、目不斜视地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只在木村千代次向他行军礼时,他才抬手回了下,根本没有理会后面众多的官员心不在焉的、假惺惺的欢呼声,以及试图引起他注意的媚笑和问候声。
昭和十九年的十一月十六日,这一天正和中国农历的寒衣节相遇,日军阵亡将士仪式在洛阳南关周公庙前举行,为了讨好日本人,使仪式办得隆重,伪县政府里提前三天就通知四乡,必须要来人悼念和往罐子里装骨灰。为保证仪式庄严肃穆不发生意外,军警、宪兵侦缉队全体出动。皇协军负责外围防御,警察局和侦缉队负责城内治安,会场则有日本兵和新组建的保安团维持秩序。
仪式由伪县长贾式平主持,高高筑起为此专门建起的临时土台子上,除了日本的国旗和军旗外,还有乔鸣桧写的挽联,“为共荣舍生忘死玉碎黄泉、存浩气日月同照魂归故里。”按往年今天的日子,老天爷多多少少要下几滴雨,因为“鬼不走干路”,可现在天空上冷冰冰的,没有半丝下雨的意思。初冬的西北风夹着寒气,用力吹着白底黑字的布条,发出异样的嘶叫。台上,贾式平致祭辞的声音,像是在朗诵一篇晦涩的八股文,忽高忽低,时长时短。日军佐官们在河野少将的带领下,按日本风俗进行,又是唱亡灵曲、又是用酒祭魂。
台下各乡来的人听说日本人送葬不许哭,而是要歌颂死者的功绩,所以带的东西也就五花八门,什么锣鼓家什,唢呐响器,甚至连舞龙耍狮队都有,路过的人看热闹,还以为是在赶庙会。快到中午的时候周公庙前的人越聚越多,货郎、算卦、吹糖人的,高跷、秧歌、划旱船的,乱哄哄地搅成一团。
突然,台下响起一阵“噼里啪啦”地爆响声,不知谁在一只癞皮狗的尾巴上拴了条长长的鞭炮,狗拖着冒着青烟的炮竹在人群中乱窜,人群轰地一下向两边躲闪,场面一阵骚乱。
“八格!”龟尾跳下土台吼着,他也不管会不会伤着周围的人,对着狗连开数枪,狗呜咽了几声倒地死去。一个瘦得像大烟鬼、歪着肩膀走路的人挤出人群,拉起死狗的一条竖起来的腿就往外拖,嘴里还不住嚷嚷:“让开让开!谁家的狗?没人认领老子扒了狗皮炖肉吃。”还没走两步,屁股上就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一个仰八叉倒在死狗肚子上,狗血染了他一身。
“想寻无常找个地方去,你这个尸门货!”一个身系武装带手里掂着盒子炮、当官模样的人怒目横眉地瞪着他吼着。熟悉的“乡音骂”和那张核桃皮的脸,让满脸狗血的人立时兴奋起来,由地上的“趴姿”变成“坐姿”。
“阚……阚大少爷,我是张现强呀!”看当官的没有反应,又急急说:“我是佃庄的,以前常到你家做工、后街窑北的张家,张现强……想起了吗?”阚成德其实已经认出了这个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穷光蛋,只是他昨天刚升任了保安团长,今天就碰上了“狗血”而感到晦气,把手一挥喊道:“来人!把这个缺心眼的货拉出去毙了,也好给皇军祭旗!”张现强立刻双手着地,又马上改坐姿为跪姿哀求道:“阚家少爷您老饶命吧,不看乡邻看亲情,高家和阚家可是没有出五服的亲戚呀,看在祖宗的份上,您老人家就高抬贵手放了你表舅一命吧!”张现强有点语无伦次地乱了辈分。
阚成德听到这里,扫了眼周围冷漠看着他的眼神,用枪头指着张现强厌恶地骂道:“滚!滚得越远越好,下次再让我见到你,老爷我就亲手崩了你这个龟孙子!”张现强上次在佃庄时,亲眼看到阚家人和日本人走得近乎,本想冲着同乡的关系到城里来找阚成德,兴许能找个混吃混喝的差事干干,没有想到碰了这场子事,只得连滚带爬钻出人群逃命去了,临走也没有忘记把死狗拖上。俗语说凡人不可小觑,大小是条蛇,长短是根棍。第二年惊蛰过后,阚家反而被这个“狗血上身”的张现强给翻了倒运。
河野虽然不相信中国人,但是,阚成德上次真的帮了他,让他的部队逃过了一场灭顶之灾。为鼓励中国人死心塌地为大日本皇军服务,河野给了阚成德一个保安团长的位置,原本这个位置是留给张执嵩的,称呼应该是保安司令,但河野觉得阚成德戴不动这顶“帽子”。起初阚成德对这个职位并不是十分满意,他希望把警察局长这个位置也兼上,既是一官两职又是“军政两通”。当他可以自由地出入宪兵队、连汪竞萧见他都毕恭毕敬时,便自我安慰,来日方长吧。然而,这件事却惹恼了另外一个人憨大彪。
“老子不干了,啥球保安队长,他阚成德是团长我是啥?狗屁不如!”憨大彪拍着桌子乱蹦着对猫脸军师吼道:“老子这百十号人,还得听一个嘴上没毛的黄毛狗瞎摆唬?扯淡!”猫脸在一旁“咕噜咕噜”地吸着水烟斗,烟锅里燃烧着的烟丝一明一暗闪着红光。他知道憨大彪是个管撂不管接的二货,明知在墙头上走路得格外当心,一脚踩空就会掉下来摔死人,可他也要往上爬,除非你提前把他上墙的梯子给撤了,让他断了盼头才算完事。
“你去把小六子给老子叫来,让他把姓阚的给绑了,我一刀劈了他,看以后谁还敢跟我争高低!”憨大彪仍然不下架地叫着。猫脸不说话,只是把圆眼眯成了一条线,像是黑暗中寻找出路。“要不然咱现在就把队伍拉走,回咱的雾障山享清福去,你看咋样?”憨大彪声音小了下来。猫脸不慌不忙拔出水烟锅,对着长长的铜管“噗”地吹了一下,一粒燃烧过的、被烟油粘在一起的烟灰飞向门口,然后放下水烟壶,端起茶碗漱了漱口,又慢慢地喝了两口茶,才慢条斯理地说:“走肯定是要走,就看怎么个走法,既要走得光明正大,又要走得让他们不能对咱们有疑心,还要在城里留下咱们的势力和眼线。”
憨大彪嫌他啰嗦:“你能不能拉得痛快点,拐弯磨肠子地转来转去急人!”猫脸从椅子上起身,一只手背在后面,一只手在嘴边理着几根翘起的胡须,在屋子里来回地走走停停,不像是走猫步倒像是老鼠刚出洞。
“雾障山是天险之地,上面的黄河水下来时再猛,到了这里就会变得平荡无浪,秋天的黄河滩就是一把撑开的扇面,冬天西北风一叫唤就得结冰,人马骡车过河就像走大路。上次八路军是从白鹤镇过的船,这次保准不会再打那里的主意,兵书云,计不重用,那么这里就成了他们最好的选择。再一个,河北面的民军司令焦明礼、这边国军挺进三十三纵队的江居正,还有渑池方面的保安司令上官子平等,都会给日本人造成威胁,日本人再能,战车大炮总不能开到山上去,小日本也就是那么几个人,三百里站上一个人也站不过来,河防靠谁?靠的是咱们!”猫脸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得意地腾出双手,把本来就不多的头发,向脑后用力地抿了抿,“所以日本人就得给枪,给吃、给饷、给军装穿、给官当!让咱们去替他们守河防,那么,河防司令这个头衔非您莫属,要不然……哼!”憨大彪听完乐得把猫脸的肩膀都快要拍碎了,脸上刀疤兴奋地发紫。
“不过……”猫脸上显出不安。“不过什么?”憨大彪问。猫脸说:“我只是担心八路军真的会从一扇滩过……那咱可就……”憨大彪却一脸的霸气:“不留下买路钱谁也别想过,咱那边的地场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我那一杆洋土炮横在峡口上,河神爷来了也不中!”
河野深知利用中国人的利弊,也担心憨大彪真的和阚成德闹内讧,同时城西也确实需要条狗看门,便满足了憨大彪提出的条件,只是找借口留下了他十个亲信安在保安团里做“抵押”,憨大彪不在乎也正合心意,此前为留“后路”,猫脸早就在山上留了一百多杆枪,守着老窝没有动。河野让路延迟和吕六福做了担保,并指定路延迟为联络官,然后拉着脸对憨大彪说:“那一片我就交给你这个城西河防司令了,有了差错,不光是他们两人要掉脑袋,你的也保不住,我会让飞机把你的老窝炸翻个盖!别给我玩花样,我上不去,你也别想再下来,一挺机枪架在你山下的出入口,你就得在上面住上一辈子。”憨大彪学着日本兵的样子,肚子向前一撅,两腿胡乱往中间一碰,用力“嗨”了一声说:“受人钱财,听人差遣。有我憨大彪在,黄河边上的那大半拉天,从今往后就是皇军你的老窝子!没有你招呼,谁也甭想从那里漂过来一个影子。”
憨大彪说走就走,也没有和阚成德打个招呼,中午包了北大街驻地门口的“大清水席园”,他让掌柜的到保安团去找团长阚成德去算账。一伙人进去一直折腾到大半后晌,憨大彪才带着他的一百多号人出了城西,个个像刚从卤锅里出来的黄鼠狼,自以为香得不得了,横七竖八地扛着枪,嘴里吆三喝四地咋呼着,“让开,让开!”。憨大彪走在最前头,他把自己盒子枪吊在猫眼的膀子上,手里又抱起了他那只“一抠两响”的双管土炮,一脸的得意。后面紧跟着的队伍里散发出一阵阵熏人的、令人呕吐的醉酒味,两边行人捂着鼻子朝墙根躲,他们反而觉得是谁都怕他们,一路招摇、放枪放炮,唯恐人们不知道憨大彪的“杆子”们又回来了,而且是“明出正入”。
土匪就是土匪,这只乱糟糟的、连憨大彪都是无法控制的“河防团”,刚进新安县地界,便在涧河边上洗劫了一个叫东洼的村子,把搜刮来的财物满满当当装了两大车,浩浩荡荡开向雾障山。
憨大彪走后,河野想起白鹤镇渡口,八路军几千人马一夜之间神仙一样飘飘而过,就是飞过一群鸟也得落几片羽毛,如果没有内应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现在梅邪死了,木村刚来,河野准备亲自过问此事。
在此之前,河野没有漏出一丝风声。天快黑的时候,麻秆营长被宪兵队“请”到了三阳公馆,河野开始对他很宽容,只要他说出事情的原委,便可以继续当他的营长。河野对麻秆说:“这事我刚问过你们团长郭敬堂,他说当晚过节,他和几个弟兄们在城里都喝多了,渡口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他不知道可以,你们当晚守渡口的人也不知道?不让所有的士兵出营房谁下的命令?去给你们送酒送肉的人又是谁?那个姓高的厨子哪里去了?难道和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郭敬堂的事我不会放过!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只要我们能真心交朋友,不管是南京政府,还是大日本帝国都会给你高官厚禄,何必替人受过!”麻秆知道河野的招数,说不说都是一个死,干脆闭口不语,只是心里暗暗替郭敬堂担心。
几天前,八路军方面就来人催促麻秆赶快离开这里,郭敬堂也说他想好了,天天这样背着骂名混日子,不如堂堂正正地做人,他和愿意跟他去投诚八路军的弟兄们说好了,时间定在今天的午夜时分,请对岸的八路军接应一下。当日本宪兵队带走麻秆和他几个同乡时,郭敬堂就知道要出事了,召集弟兄们准备干掉这几个宪兵,然后和麻秆一起走,但麻秆说,这样会加重河野的更大怀疑,反而会坏了大事,河野没有真凭实据,也不能把他怎么样,结果……
对付中国人河野有他自己的一套,他把几个与郭敬堂同乡的士兵,绑在院子里的几棵树上,然后对麻秆说:“他们也可都是跟你同乡,你不会为了一个郭敬堂看着他们都去死吧!”麻秆直着腰,竭尽全力地说:“弟兄们,我没有做亏心事,也没有做对不起大家的事,日本人要杀中国人不需要理由,也没有理由。横竖都是一个死,只当是上了战场挨了颗子弹,谁让咱吃这口没良心的狗食。”河野拍了拍麻秆的头说:“好好,有骨气!”随即招来一队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在中国士兵面前一字排开,向下挥了下手,随着中国士兵们的痛苦嚎叫声,院子里的木叶纷纷落下,浓烈的血腥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来,麻秆心肺欲裂,目不忍睹,他真后悔当时就应该跟着八路军一起走了好,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日本宪兵们不停地向麻秆嘴里灌辣椒水,灌一次问一声“说不说!”麻秆剧烈咳嗽着吐着血水、断断续续地说:“这真他娘的活受罪,你们杀了我吧,都是我干的,与别人没有关系,老子就是你八路爷爷!”河野开始失望了,他知道麻秆不是八路军却硬往上靠,一个骨瘦如柴、为了吃饱肚子才扛枪卖命的人,现在愿意求死而不愿意乞活,真应了中国的那句古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河野望着束手无策的宪兵们,命令把奄奄一息的麻秆倒吊起来,不知是自我解嘲还是无可奈何,说他当年做豆腐时,就是用这种办法滤出豆浆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