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执嵩事不二主南衙镇遭逼围困
早晨,南衙镇的上空刚刚缭起炊烟,四辆电驴子就在村口停了下来,孙木庵向木村建议说,张执嵩自归乡后一改过往霸气,对乡邻和蔼平易,但处世孤僻不再交际。自己先去通报一声,免得唐突让他多疑,请木村把电驴子停在门口等张执嵩出来迎接。
张执嵩与孙木庵算是旧交,中原大战时交过手,双方阵营统一后孙木庵便离开了军界……两人以前只是相知并无往来,如今孙木庵是豫西地区维持会的总会长,身后有日本人撑腰,这冷不丁地出现在南衙镇,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两人以礼寒暄,茶毕,张执嵩猜透孙木庵的来意,冷傲地问孙木庵:“听说你在为日本人做事,我老了力不从心,不愿意再出头露面,如果是臣奉他人的事,就请你免开尊口了。”
孙木庵也不避讳:“自古财路两通,权利相辅,张将军如果不愿意出山,也有回转余地。”孙木庵看张执嵩面无表情,把木村嗜好文物,如此说了一大堆,“投其所好,非不是良策,老将军这么大年纪了免得是非缠身,张氏家族、乡亲邻里自然蒙福。”
张执嵩语气平静:“孙参议真费心了。我张某人戎马半生积蓄尽在桑梓,筑路、修渠、办学堂,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到了这个年龄为的是名节,现在再让我抛家舍口出去为日本人办事,还不如说他们是在要我的这条老命,我的为人处世你老弟心里应当清楚。”
孙木庵忙说:“将军威名世人皆知,只是当下日本人当道,胳膊扭不过大腿,咱们不得不得过且过。”
张执嵩不屑:“咱们?朝秦暮楚的事你和孙魁元比谁都来得快,愚兄实实做不来。”说着站起身有送客之意:“我劝老弟也当好之为之,三国兵刃,那是国人争雄,如今则大相径庭,你现在和日本人走得近,就不怕将来有人拉你的红杠杠?”
孙木庵坐着没有动,面显不悦:“谁拉我的红杠杠?”孙木庵咧了咧嘴喝了口茶,又抿起上下唇把舌头在口腔里搅动了一阵子吐在地上:“老蒋走了,汪主席在南京上了台,谁拉谁的红杠还不一定。”孙木庵说完又缀了一句。其实孙木庵最不敢得罪也是蒋、汪。人能糊弄就糊弄,至于八路军他根本没有当回事。
张执嵩摇了摇头:“你老弟也是江湖上的人,说话办事可不敢不把门。”孙木庵还想说什么,木村就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没等张执嵩起身,就一脸恶气地说:“张将军,你这样慢待客人有失先生的风度吧!大日本皇军是来向你授命的,不是来求你的。”转身从龟尾手里拿过来委任状,拱手递给张执嵩。张执嵩没看也没有接,顺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后就闭目不语。
木村脸色大变,孙木庵赶忙伸手,“我替张将军代劳,感谢皇军委以重任。”张执嵩用鼻子“哼”了一下没有搭腔。孙木庵怕张执嵩把事情闹僵,就把话题拐了弯对张执嵩说,木村大佐的另一个身份是“大和文化交流会的理事”,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听说张兄珍藏有秦汉文物,想一饱眼福,还望……张执嵩不等孙木庵把话说完,一拍桌子,对孙木庵怒喝一声:“小人!”转而对木村说:“大佐不要强逼,老朽年事已高,实不敢受任。至于所谓的秦汉文物,纯属一派胡言!其醉翁之意昭然若揭。我府上供有至尊佛祖,还有祖宗灵位,其他的一无所有。”
木村这一会儿倒装起了斯文,在屋里来回度了一阵子,又对着正堂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拜了拜,嘴里用日语嘟囔了一阵子后,落座在孙木庵给他让开的椅子上,一字一板地、用稍显僵硬的中国话对张执嵩说:“中日亲善一家人,中国的文化也是我大日本所欣赏的,大和的和服就是从大汉继承过来的,可是你们却丢弃了,令人痛心啊!”说着连连摇头,作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张执嵩不理地眼望门外。
孙木庵突然像猴子一样,围着东、西厢房木隔上的两副对联来回转了起来,教书先生般口中大声吟诵道:“退避三舍地侧偏,消隐六欲当沐恩。”又有“金戈铁马风已去,坐禅思过当今时。”两只眼使劲眨巴了一阵子,又走向前轻轻捻了捻、掂了掂用宣纸裱过、略泛浅黄色的画轴,肯定地叫道:“我的天啊!这可是宋徽宗瘦金字体的真迹啊,你看看……你看看这起笔、运笔、落笔……你再看看这风韵、这潇洒!”孙木庵此刻显然是个大鉴赏家,赞叹不绝:“了得,了得呀!”
尽管木村觉得这两副对联用意过于直白,不同中国古人修辞那样的隐晦委婉。字体也有些硬直,行笔也非十分流畅,下笔狠、落笔重,倒像出自张执嵩这样人的性格,但还是跟在孙木庵后面瞪大了眼,弯腰伸脖子显示出惊奇。
张执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是连连咳嗽:“大惊小怪,大惊小怪!孙会长可真能胡咧咧,这是老朽的拙笔所书。”孙木庵和木村立时容颜冷凝。木村尴尬地瞪了眼孙木庵,坐下时又用日本话愤愤地骂了他一句。孙木庵硬着脸皮,不怀好意地、奉承中带讽刺地对张执嵩说:“将军文墨果真如此,徽宗的追捧者皆当汗颜,唯张兄笔墨胜出于蓝。不妨写上‘中日亲善’四个字,即让我们开开眼界,又结识了木村大佐。”
孙木庵“将”了张执嵩一“军”,不等问张执嵩是否愿意,便吩咐管家拿笔墨纸砚来。管家在孙木庵的一再催促下,犹豫了一阵子还是照办了。张执嵩没有说话,喝了口水,整了整大褂走到案桌前,没有提笔,先用两手把宣纸铺展,静了一会,慢慢把纸对折起来从中间扯断,又对折又扯断,然后把纸屑扔向孙木庵说:“你说的那四个字我不认识更不会写,如果给你写‘数典忘祖’我倒可以挥上一笔。”孙木庵呆了一下,脸色泛青:“张执嵩!你要明白你现在的身份,刮了鳞的苍龙连条僵死的灰蛇也不如,人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木村早坐不住,把戴白手套的手向上一举,做了让孙木庵停止说话的动作:“好了!既然张将军和大日本帝国有隙,那就请到皇军的宪兵队司令部去,好好谈谈以除误会。”说完命令让人把屋里所有字画,以及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全部带走,当然,他对张家祖宗的木“牌位”不感兴趣,尽管都是用红枣木雕字镀金的。木村用中国话命令阚成德,在张执嵩没有回来以前,村子里的人一个也不许外出,把村里的青壮劳力都集中起来,把张宅里里外外掘地三尺,说:“你们中国人有句话,一年穷知县,十万雪花银!这个姓的岂止是个穷知县!”
说完,便和龟尾把张执嵩押上电驴子返回了城里。孙木庵没有跟随木村立即出门,当屋里只留下他和管家时,又重新坐下,用一种惋惜的口气对管家说:“你看看,你看看,好事都让张兄给耽误了,最后还不是得顺着日本人的路子走?”
管家与张执嵩是同宗,本村人,不到四十岁,净白脸上一副老成的样子,听了孙木庵的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孙木庵接着说:“你跟着张将军当了十几年的贴身护兵,对张将军的生活起居习惯是知道的,人一旦过了耳顺之年,身体可就不比你们年轻人了,到了宪兵队——恐怕……”张管家明白孙木庵的意思,早有准备,他向孙木庵恭了拱手,从怀里拿出一卷用红布包好的大洋说:“这个我懂,还劳孙会长多费心打点。”孙木庵瞟了眼钱袋,里面最多也只有几十块,心中不屑,连句客气话也没有说就接了过来,对管家说:“你可想好了,交不出东西又不肯服顺日本人,全村的青壮劳力都得让日本人抓去当劳工,他们办事可是短得很。”走到门口又侧脸“过两天你到城里去,别光甩着两只空手!那地方是不讲人情的。”
南衙镇村民们常以有张执嵩而自豪,寨子里出了这样的人物,就连邻近几个村子都沾了光,当兵不再光是为了吃粮,更是为了出人头地,好多人回来时都是骑着高头大马、带着护兵、拉着整车的财物。在外只要说起自己是南衙镇人,下巴总比别人翘得高,平常出去遇上“呛茬”的事,大家膀子也“摽”得紧,现在却都躲得远远的。眼看着张执嵩被日本人五花大绑地塞进了电驴子,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头,也不敢正眼看一下日本人,只是把仇恨的目光斜向阚成德,因为这里除了皇军,他就是最大的官。
阚成德的确是罪孽之人,让士兵封路是他干的!强迫村里的人到张家掘地三尺是他干的,甚至人们认为,把日本人引进镇子里来也是他出的主意。阚成德倒也真的卖力,他希望张执嵩栽了,豫西保安总司令的位置也许就是自己的,他对张管家说,没办法!这都是木村的命令,我也是替人当差。
张执嵩前脚被日本人带走,后脚张管家就召集镇里的主事们来出主意想办法。大家沉默了好一阵子,有人说,花钱请伊川南边的国军白继业团过来,撂上一阵子迫击炮,兴许保安团经不住吓唬就撤了,众人听了只是叹气,没有人赞同;有人怯怯地说,破财免灾,还是给日本人送些钱较妥些!有人质疑,恐怕这次即便把咱整个南衙镇都送出去也不管用,日本人要的是咱们的天下;更有甚者说,大家一块去向日本人请愿,只要把张将军放回来,什么条件都答应了又怎么?也有人吞吞吐吐地说,要不咱们几个有辈分的去劝劝张先生从了算了,省得日本人把咱村的人都抓了去下煤窑,那可是埋了没有死的行当,听说……
有人唏嘘,有人摇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屋子里的炭火早就燃尽了,大家都没有来得及吃早饭,一个个冻得直跺脚,连连搓手,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张管家心中揣摩,左右前后都不行,张将军也绝对不会“从了”日本人的,总不能等着全镇子的人都遭殃!恶鬼也有怕人的时候,妖魔再凶也有克他的煞星,日本人怕啥?怕八路军!更不用说这个二百来人的保安团了。想到这里张管家突然给了自己一巴掌,自己真晕!真是杵拄拐杖找拐杖!天快亮的时候,八路军先遣队的一行三人就住在自己家里,本想等今天早上问了张执嵩再引见,没想到……吉人天相!救星就是在自己家里。可又一想心里仍然没底,上次人家来时咱们不冷不热,现在有事了去求人家,恐怕帮不帮还在两下。不过事到如今也只有去碰碰运气了。张管家对大家说:“行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样吧,各家各户该派饭的派饭,狗来了总得给口吃的,要不然狗饿急了到各家各户乱窜,反闹得家人都不得安生。”
等人都散了,张管家和负责镇子里治安的几个头头耳语了一阵子,一同来到了自己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