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侦缉队浑水摸鱼运输车中途失踪
阚成德早就知道戎鹞子妖孽,又是个翻天猴精,来无踪去无影,传说他随便操起身边的什么家伙就会要人命,有次他去农家茅房撒尿,被三个日本兵堵在院子里,裤子没有提起就抓起身边沤肥用的大粪叉子,三下五除二就把三个日本兵干倒在了粪堆旁,然后大摇大摆地出来,还转身帮农户锁上了院门。上次在南衙镇,还不是他把自己玩弄成了个“跳大仙”的!阚成德自量不是对手,今天他来也绝不是啥善事!两腿一软跪倒在地求道:“戎老弟饶命,令尊大人遇害绝无与小人有关,都是孙木庵那畜生祸捣的。”戎鹞子压住内心愤怒喝道:“起来!你帮日本人办的恶事与我杀父之同仇,今天当着孩子们的面,你就是想死也得另找个地方。”阚成德可怜巴巴地望着戎鹞子,“从今往后我啥都听您的,您说啥就是啥。”戎鹞子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说:“别给捣蒜似的,脑瓜子磕出不好收拾。你给我老实说,今天这到底是咋回事?”阚成德把当前他所知道的,原原本本全都倒了出来,当说到河野把两个孩子当人质,要挟汪竞萧时,吕六福上去就给了他一脚,狠狠地说:“这事你咋不早说!”
戎鹞子问张执嵩的情况,阚成德说他真的不知道实情,他说保安团刚才在吕家抓了个人,怀疑是来打听张执嵩消息的,那人说是来看望吕夫人,可一搜身,腰里藏着枪……阚成德侧过脸讨好地看了看吕六福说:“他说是你家亲戚,所以我没有把他往宪兵队送。”其实阚成德是想看此人究竟要和谁联系,也好在日本人面前再立一功。
楼下厅里,侦缉队和保安团混成一桌,喝酒划拳互不服气,岳准扮成跑堂的,前后不停地给他们端菜上酒,这帮人喝的是天昏地暗,连舌头都打不过来弯了,连老天爷都成了自己的哥们,大有不喝倒对方决不罢休的横劲。
石天来上上下下进出包间,一壶一壶地送水,每送一次水,都得逼吕六福和阚成德喝上一碗,否则他的那两道剑眉会毫不留情地刺过来,两人实在憋不住,连连就向戎鹞子求情,戎鹞子只是笑,不说话。最后一次石天来没有送水,戎鹞子让他把两个孩子带走了,吕六福有些慌,戎鹞子却不理他,回手把门关上对他们俩说,今天就到此为止,你们可以把良心泡到黑豆酱缸里,这事我做不来,所以得让你们给日本人有个交代不是?说着扯下窗帘,“哗哗”撕成两条,先让吕六福把阚成德绑结实、塞上嘴,接着他把吕六福也“绑”了,把没有结的绳头塞进吕六福的手心里,用力捏了几下,吕六福明白“鹞子哥”的意思,感动得差点没有哭出声。“一根香的功夫后,自然会有人上来给你解开,憋不住了想尿就尿,反正你俩都一样,谁也不用笑话谁,想闹腾你们就闹腾,想泻火就泻火,反正孙木庵家底厚,又有日本人撑着,不在乎这里面的摆设家当。”说完朝吕六福咧了咧嘴。吕六福这一会儿开窍了,明白了戎鹞子的意思。
首先憋不住尿的是吕六福,也“随其自然“了,阚成德条件反射地也撒了一裤子一地,两人坐在尿窝子里,面面相觑,阚成德狠狠地瞪了吕六福一眼,吕六福本来就一肚子窝囊气,伸过腿朝着阚成德就是两脚,两人你来我往,椅子倒了、桌子翻了、汤盆碗勺碎了一地。终于吕六福忍不住了,拉开手上的活扣,拽去身上的绳子和堵在嘴上的破布,操起椅子朝阚成德砸去,一边骂着,都是你小子给老子惹的祸!随后跑上三楼,一脚踹开包间,也不管床边的裤子是嫖客的还是妓女的,三下五除二就换上,冲出走廊“嗵嗵”就是两枪,嘶狼怪声地叫喊着:“弟兄们都给我听着,这层混进了一个八路的探子被我堵住了,谁先抓住赏大洋十块!这里的骚货女人们随便挑!”平时这帮吃日本人饭的怂货们,听到八路两个字,只恨爹娘少给了两条腿,跑都来不及,今天酒壮人胆,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况且听吕六福吆喝着八路军只有一个人,众人“群情激愤”,两帮人同时操家伙,也不知道是故意虚张声势,还是手指头不听使唤,楼上楼下连连走火,一时间枪声不断,子弹乱飞。冲进包间里的人,见对方是男的就开枪,见是女人就扒衣服,没有冲上楼的趁机砸开各层的柜台,不管是软货、硬通还是大烟膏子,能往兜里塞的统统扫光。整个西花楼被闹的是天翻地覆……最后一哄而散。
孙木庵闻声赶到,这里早已是一片狼藉,只有阚成德躺在地上半死不活得直哼哼。孙木庵气急败坏,怎么又是在他这儿出的事?汪竞萧的两个儿子,又是在这里被八路军劫走的,河野就是不追究,这一屋子的破破烂烂,还有楼上的那几个冤死鬼,百八十个大洋是能补得过来?孙木庵咬牙跺脚破口大骂,但始终不知道他是在骂谁。
戎鹞子三人把两个孩子送出城外安排好,返身又从东门折了回来,进了城门楼子朝天开了几枪,趁乱进了吕家大院。
白继昌借看望吕夫人之机早在此等候。外面军警林立,两人却在客厅里叙话喝茶。白继昌对戎鹞子说:“省委省军区要求我们在春节前后三个月内,必须把现在无明确归属的地方武装争取过来,这关系到我党我军在豫西的大政方针。从国际形势上看,小日本的灭亡只在朝夕,国民党同样看到了这一点,已经开始着手吞并、挤压我根据地了。他们抽调了大批特工和军政人员,不惜采取各种手段拉拢、兼并各地民间武装,其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上级考虑到你各方面条件比较成熟,组织上让我转告你,决定让你牵头来完成这个任务。”白继昌接着又郑重地强调:“此行非同小可,怎么样?如果有困难你只管提,地委会尽最大努力帮你解决的。”戎鹞子听完咧着嘴笑了:“啥困难不困难的,看你说话那严肃劲,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呢,不就是收了那些各自为王的草莽英雄嘛,行!告诉我从哪里下茬就行了。国民党再有钱也买不了这帮人的命,我身后有韩大将军的三个正规团,有几百号能文善武的干部队伍,不信他们谁敢与咱们结冤家!我不过是出个头、拉条线、给他们引条正道就是了。”戎鹞子说着,连连拍着自己的肚子,“如果说困难,就是要立即解决这里的问题,早上到现在鼻子里进的香味不少,可这里面急的是咕噜直叫唤。”白继昌被他那故作认真的样子给逗笑了:“你什么时候才会有个正经的话,我已经请人给你准备过了,还请客官稍候。”戎鹞子也故意绷着脸:“请掌柜的再帮催一催,能不能让他们快一点?”话音没有落,吕长更亲自端着一碗烩菜两个蒸馍递了过来。戎鹞子不及谢,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吕长更坐下来端起茶碗问白继昌,张执嵩的事这阵子吵得满城风雨,你们插不插手?现在除了日本人,还有好几拨子人都在拉他。戎鹞子不等白继昌答话就来了一句,“落叶的大树不遮阴,只要他不投靠日本人就会安然无恙。”吕长更十分肯定地说:“不会不会,他那个人耿直得很,宁愿去死也不会降予日本人!”这话吕长更说对了一半,但结局却让他说准了。
也就是在当天下午,张执嵩在河野的三阳公馆,接受了河野的条件,出任大日本皇军豫西地区保安总司令一职,可就在张执嵩回到南衙镇的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自缢在自己家院里的那棵“歪脖树”上。这个戎马一生的“乱世枭雄”,不堪河野威胁,“如果不从,全镇二百多青壮年,统统押往日本去做苦力去,他的全家及家族也要全部杀掉。”
吕长更知道他们有事要说,寒暄了几句就走开了。白继昌继续对戎鹞子说“昨天洛宁县委派来的交通员,在吕家被保安团盯上了,你们出城时带上他,有事情他要当面向韩钧和刘子久两位首长汇报。”白继昌又说“我建议你的工作当从洛宁贺澍三的队伍入手,咱们的县高官贺崇升和他是父子关系,尽管这支队伍人数不足两千人,但基础较好,相对争取过来的把握性最大。”
晚饭时,领班苟卯过来说,日本人在关林的弹药库可能在明天一大早“倒库”,让行里的装卸工们天亮时必须到达那里。戎鹞子噌地一下站起来问:“卸车地点在哪里?”苟卯说,这个不知道,只是说让卸车的人就在这个院子里等候,不准外出,也不准外人进来。戎鹞子想了一会儿,拳头用力一擂桌子骂道:“龟孙的小日本,也给咱们玩灯下黑呀!”他用眼光征求白继昌的意见?“弄他!”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又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白继昌起身对着苟卯,用手指了指关林方向:“告诉那边,把咱们要的东西集中选装,重点是枪支弹药,封车的记号照旧:棚布结绳‘一死两活扣’,双双对称不变。”戎鹞子突然明白,原来苟卯大哥是吕长更身边的“卧底”啊!至于绳结的暗号,不用他们多解释,戎鹞子自然明白。
第二天吃过早饭,在吕家上屋的房檐下。岳准、石天来和装运行的工友们混在一起,围着炭火盆子取暖,等待着中午前回来的车卸货。隔壁两厢房顶上,日本兵躺在机枪后面的沙包下晒太阳,库房大门掩体前后,有几个值岗的日本兵在晃悠,他们夹着枪缩着脖子冻得直跺脚,帽扇被风吹过,一会儿贴在脸上,一会儿又向上翘起,像插在坟头上的灵幡,让人感到不祥。路过的人谁也不抬头,匆匆离去,一切都显得如此平常。
戎鹞子看看天色还早,去关林的车最少也得一个时辰后才会回来,便向苟卯借了件蓝布大衫去了趟南大街。南大街是洛阳有名的商业街,起初是为洛河的船运方便,河岸码头只有零星的几家面食店。后来两头又开了两家药铺,东头的“保康”药铺大,以卖跌打损伤,风寒袪暑的药为主。西头的“袪病”药铺小,但四句言招牌醒目:以毒攻毒,吃啥补啥。千年偏方,最好无病。再后来,东来的大车,西来的驼队都在这里汇聚,如今变成了洛南最繁华的闹市,可以说是应有尽有。戎鹞子先到寇家点心铺买了两提“八大件”,然后来到“袪病”药铺,往柜台上扔了块银元对伙计说,点心你们吃了,盒子给我留着,每层装上毒蛇、蝎子、蜈蚣和黑寡妇蜘蛛,再帮我找个人提着,辛苦费当然不会少。伙计见用点心盒装这玩意,脸上显出意外,看看来人气度不凡,黑酱色礼帽,金边茶色眼镜,出手阔绰,说话一字一板的如同砸铆钉,心里犯嘀咕却不敢怠慢,不过还是多了个心眼,过了街口便找了个“打脚”的人替代,推说店里离不开人,一躲一闪地溜走了。
戎鹞子看眼前这个“打脚”的人模样不洁,弓腰缩颈得浑身冻得直哆嗦,两手抄在破棉袄里不停地吸溜着鼻涕,蓬乱头发下的那张三角脸,拼命隆起的颧骨,差点顶破黑薄干燥的脸皮子,不对称的厚嘴唇向外翻着,不时咧出一阵阵故作讨好的表情。戎鹞子心想,这样子去给人送礼,保准没等靠近门口就会被打蹿!可看了左右也只有他闲着,只好摘下礼帽给他扣上,又脱去蓝长衫让他套上,这才指着两提子点心盒子说:“行了,这身行头就送给你了,你帮我跑完这趟腿,到保安团去找我再领些赏钱。”戎鹞子把茶色眼镜向鼻子上扶了扶,看了看他鼠头鼠脸的样子自觉得好笑。
“保安团?”打脚的顿时来了精神,忙不迭地说:“保安团阚成德团长是俺们一个村的,按辈分他得管俺叫四叔……哦,不对不对,应该叫四舅。”戎鹞子也来了精神,“幸会,幸会,怎么称呼你?”打脚的直了直腰答:“张现强,张飞的张,县长的县,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龙。”戎鹞子心里扑哧一下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也就跟着说,自己姓戎名老八,正巧是在阚团长手下当差。然后羡慕又认真地对张现强说:“你跟阚团长有这层关系咋不早说!现成的梯子就放在你面前,你想啥时候上就啥时候上,你要帮我把这场事干好了,说不准团长会给你个什么好差事。”说着扫了眼左右,“千万别出了差错,如果礼没有送到,阚团长那脾气你是知道的。”张现强挺了挺胸说:“放心!送礼谁都爱见。”说完转身要走又转了过来问:“这两盒都是送给谁呀?”戎鹞子显出无奈说:“这不快过节了吗,阚团长不是也得四下打点打点,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正好碰上你又是团长的亲戚,信得过!一盒送到维持会,一盒送到三阳会馆。”说完又给他了些钱,让他回来时再卖一提子八大件给阚团长送去,也好有个见面礼。张现强接过钱,连流到唇边的鼻涕都顾不上擦,就不停的说着些“孙子辈”的感谢话。
张现强学着戏词里将官,长白了一声“得令”!得意地边走边唱:“大人我今天走了运,左手金来右手银,老爷我今天遇上了喜,身后跟着群大闺女……”不管是三阳公馆还是维持会,知道是阚成德送来的礼,自然都收下了,只是对待这两大提的点心的态度不同,可结果都是一样,收礼的人打开礼盒后,除了哭爹喊娘就是喊娘哭爹,除了痛苦万分就是万分痛苦。河野让人把点心送给了宪兵队,奖励他们昨天杀人有功,众士兵打开点心盒子后,欲战不能,丢盔弃甲争相逃命;孙木庵则不然,西花楼被浩劫怒火未消,一脚踢翻装点心的木提,顿时惊叫连连,连连惊叫,整个维持会大院里鬼哭狼嚎。
“八大件点心盒”惊动了整个洛阳城,城里包括周边各地的名医都被赶到了宪兵队,但他们仍然束手无策。木村跑得快,只是脸被叮咬得起了几个大水泡,天天喊着中国人良心大大地坏了!南大街西头的那家“以毒攻毒”的药行,闻知出了乱子,便自家毁了自家的店,封门闭户,连那块“以毒攻毒”的招牌也不知了去向;寇家点心店的掌柜被带到了宪兵队,老板说:“小店一天售出去点心几百盒,谁知道是谁来买的,况且我们不会自家拿自家的招牌来引祸上身。”
日本宪兵队失去了平日里的威风,成了临时急救中心,几个被蝎蜇虫咬的士兵们痛得“嗷嗷”乱叫,一队戴着防毒面具的防化兵,盲目地在屋里院内清理。龟尾是“黑老包”(黑腹虎头蜂)上身,眼睛肿得像牛铃铛,除了脖子细,整个脸分不清哪块高哪块低,像一坨挤在一起的“发面虚糕”,平常一蹦三尺的狂劲,半点也没有了,这会儿像个霜打的蔫茄子,连“哼呀咳呀”地呻吟都细得像只猫叫,当晚就一命呜呼了。
日军总部也慌忙调来军医急救,然而除了爱莫能助就是扼腕摇头,有好几个士兵不治而亡,河野又急又怒,这太失大日本皇军的面子了!竟然在自己占领地上,被“被占领者”轻松给“玩了”。如果此事发生在三个月前,河野一定会疯狂报复,集中人马随便在城外找个村庄,疯狂地“三光”一下,以出这口恶气。然而今天他只能是收缩防守,贸然出城一定是得不偿失,说不定连城池也难保全。昨天木村出兵城东的军统联络站,明知那里的人员刚刚离开,他却不敢追击,军官和士兵大多失去了往日“必胜”之勇气。至于阚成德派人“送礼”,河野明知其不敢所为,但也没有放过他!
阚成德本以为“搬倒”了汪竞萧,又为河野清除了国军的潜伏内线,自己便可以再次得到河野的赏识,正好张执嵩又上吊自尽了,看来这豫西保安总司令的头衔非己莫属了,在这方圆几百里的地盘上除了日本人,阚成德说自己是老二,绝对没有人敢称老大。可事与愿违。
中午刚过,阚成德得意地哼着小曲子来到尹银花的住处,他要把这个喜讯告诉她,让她彻底断了和武中合见面的念想,刚走到街口,张现强手提着两瓶酒迎了上来,一个大弯腰,口中连连念道:“给团座大人请安了。”阚成德看了看又是那个吃死狗肉的同乡,正要斥之滚蛋。张现强赶紧表功,把“戎老八”让他代劳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阚成德一脸懵懂,正要问个究竟,一队日本宪兵过来,不由分说把他按倒在地。张现强一看势头不对,脚底抹油急急地溜了。
阚成德被带进宪兵队,河野劈头盖脸对他就是一顿耳光,让他找出那叫戎老八和张现强的人,否则就把他砍了喂狼狗,把尹银花抓去当慰安妇!阚成德彻底傻了,这真是天降大祸,他愣了一会儿,突然梦魇般大叫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戎老八,戎鹞子,老八路……张现强……他们是……”河野根本不理会他语无伦次地叫喊,连连吼着让他滚蛋!
当晚,阚成德把头靠在尹银花的怀里,唉声叹气地说:“不行,我得回老家去躲一阵子,河野是只翻脸不认人的畜生,这会儿又正犯着疯狗病,说不定哪一会儿就真的把我给剁了。”尹银花撒娇地说,她也早就不想在这里了,整天担惊受怕的,跟他回乡下好好地过日子。阚成德忽地一下坐起身:“什么?你跟我回我家?”尹银花噘着小嘴,卖弄地搂着阚成德的脖子,娇滴滴地说:“你不是总说我远看是天仙、近看是牡丹,又说我是个天上少有地上稀的绝代佳人吗?我又没有生过孩子,跟你回去丢不了你的人。”阚成德一把推开她:“不丢人?你让我带一个死了男人的小寡妇回去?亏你想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