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众无赖花天酒地听评弹心猿意马
吕六福逃过一劫,不是因为他有多大能耐,也不是因为他运气好,是因为看守他的人耳朵根子软,经不起他一番花言巧语。吕六福对看守人说:“我是裴团长的亲外甥,他能把我怎么着?我是戎鹞子的亲妹夫,他又能把我怎么着?一拃没有四指近,这个理谁都知道。他们让你一个做饭的厨子来看我,这明着要给他们自己一个台阶下。你是个伙夫,不会连甜咸都不知道吧!你把我困到他们回来,到那时你三头不落一头好,你现在把我放了,将来大家心里都有数,少不了你的好处。”厨子想了想,觉得这小子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就裴子明那脾气,要杀早就杀他了,何必不绑不捆地放在这厨房的储藏间里?又让自己这个不文不武、只会掂勺子把的人看着?平常自己也算得上是裴子明的近人,莫非……
厨子从裤腰带上解下钥匙,插进锁孔里又停了下来,对吕六福说,你可不敢糊弄老实人,万一裴团长不是这个意思,咱俩都得倒霉。吕六福看了看挂在门柱的秤砣,拍着胸脯说:“老哥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决不连累你。”门开了,吕六福冲着厨子深深作了个揖说:“老哥大恩终生不忘。”话没说完,踮起自己的脚大呼痛、走不成路“一定是刚才摔倒扭了脚,老哥快给看看。”厨子刚弯下腰,拳头大的秤砣就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吕六福出了独立团部,朝着有枪声的地方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去,他知道,枪声紧的地方肯定是皇军围剿裴子明的地方,自己就有救了。吕六福跑到后山顶上,一脚没踩实,顺坡滚落下来,恰好砸在了一个人身上,两人滚在一起互“掐”了一阵子,吕六福才发现是时运祥。这才叫狼狈为奸,一瘸一拐的搀扶着,没命地逃回了洛阳城。
吕六福把时运祥弄到侦缉队先躲起来,怕他走在街上被裴团的人一枪给打死,回来连个证明自己“清白”的人都没有,自己却窝进了西花楼,让侦缉队几个自己很“贴”的弟兄,楼上楼下轮流为他当保镖,当然,“保镖”们也趁机在这里,白白吃喝嫖赌抽大烟,天天闹腾的是乌烟瘴气。整个西花楼除了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瘾君子外,平常来消遣的常客们都躲得远远的,弄得孙木庵连连叫苦,他求过吕六福,也找过龟尾,吕六福跟他耍无赖,根本不管什么维持会不维持会的,反正现在是没人管,梅邪死了,龟尾是个只会听鞭子响的“驾辕骡子”,八路军在洛阳东南四下点火,龟尾天天疲于奔命,宪兵队里几乎找不到他的身影。吕六福被孙木庵逼急了就会说,我把整个水席楼都给你弄到了手,花你这几个小钱算球点啥?真不行你从我的分红中扣除了就是了。弄得孙木庵只有拼命地朝所谓的“小线上”上加价,别无其他办法。
“得把吕六福和他那帮混混们给弄走!他们欠的哪大把大把的小鬼账,指定这一辈子都要不回来。”孙木庵天天琢磨着的就是这个事。
自从城里最有名的窑子怡香院被日本人炸上天,“看场子”的黑褂子和老鸨高颧骨就投靠了孙木庵。西花楼的生意远不如黑褂子在“粉香楼”时顺当,以前来逛窑子的人个个出手大方,耍得是派头、当的是大爷、寻的是开心。现在可好,来的都是些腰里揣着家伙的“政府人”,狗仗人势,耍的是横、当的是祖宗,同样找的是乐子,提起裤子不捞几个“供香”钱还就不走。黑褂子也是过来的人,当初有黄老鑫当靠山,别说看场子了,就在大街上随便走上一圈,哪个小混混敢在他面前直直腰!现在反过来了!原来只敢猫在场子外面,缩头缩脑不敢和他打照面的小痞子们,现在跟了吕六福,个个成了马王爷,现在如果看他不顺眼,谁都可以上来踹上他几脚,还念的是“交情”。唉!人哪,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日本人就更不用说了,进了西花楼个个像饿狼进了羊羔圈,按着姑娘们又撕又咬又喊又叫,如同死了丈母娘,临走时看见啥拿啥,就连柜台上插鸡毛掸子的高脖子瓷瓶也不放过。生意表面上看着热闹,实际上不挣钱还得倒贴,别看孙木庵在河野那儿是“红人”,又是这长那长的,遇上这事就是不露头。当差的黑褂子成了钻风箱的老鼠。前两天孙木庵刚把他恶恶地训斥了一顿,让他按老规矩办,先押钱,再上楼,黑褂子只好打落门牙吞肚里,其实孙木庵也知道,他的这种规矩现在根本玩不转。这会儿又遇上吕六福,孙木庵是有气没处撒,还是把黑褂子叫来骂了个狗头喷血。黑褂子受不了这个气,准备投靠到吕六福的门下,干侦缉队多活顺,上面有日本人撑腰,下面有一帮子小弟兄摽着捆,到时候谁骂谁还一定!黑褂子刚有这种想法,孙木庵却换了副少有的笑脸,一只手四个手指捏着一摞子大洋,另一手握着一包砒霜对他说,你也算是个有本事的人,跟着别人干,啥时候能出头?我这里正好有个机会,就看你有没有胆量干,事成之后,你的位置和我现在的一样。黑褂子的心像刚刚要放跑的烈马,突然又被勒住了缰绳,心想,凤尾不如鸡头,便拍着胸脯问个究竟。孙木庵说,知道南大街上的隋唐淮扬楼不?日本人和保安团的人常在那里吃饭,不管是谁,哪怕是自己人,只要撂倒几个,咱们就出师有名把那里弄到手。黑褂子没有想到孙木庵让他去干这种事,一时胆怯无语。孙木庵口气又硬了起来,我可不是威胁你,这事你想好了,反正你是知道了。黑褂子咬了咬牙,收起了桌面上的两样东西。
孙木庵心里笑了,三条鱼只要有一条上钩,“隋唐淮扬楼”就该姓孙了。自从上次“大清水席园”到了他的手里,孙木庵就更加相信金钱和权利一样也不能少,只要有挂着官印的开山斧,就没有过不去的石头坡,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在权利下面编个你爱信不信的故事,只要对权利有利,权利就会送给他想不到的利益,现在是个最好的机会,龟尾是个直脑子,不管谁惹了他,他都会不问青红皂白地报复,这叫草船借箭,也叫花小钱办大事!自己是维持会长,是龟尾知道的河野好友,他的故事编得再不圆,龟尾也没有本事提出什么疑问来。
吕六福把西花楼的姑娘们“筛来筛去”,没有几个能让他对上眼的,老鸨高颧骨倒了霉,整天让吕六福吓得躲躲藏藏,吕六福对她说,再不让弟兄们换换口味,就把她带到宪兵队让日本狼狗上了她。高颧骨知道这小子打小就不是个东西,啥恶事都能做得出来。高颧骨和吕家裴夫人是老相识,有一次裴夫人对她抱怨,“刀客生刀客、秀才养书生,你说这可咋办呀!这孽种把家里怀着仔的花猫,吊起来活活给剥了皮,还把没有睁眼的猫仔从母猫的肚子里挖出来,放在院里烫手的石板上曝晒,我的老天爷呀!我这是上辈子做哪门子的孽啊!”高颧骨差一点没有憋住尿,后颈上的冷汗把高高的衣领都给津湿了,不禁打了个哆嗦,平常巧嘴利舌变得僵硬,“为……为啥和猫……过不去……”吕夫人抹着泪说:“多大的事啊,不就是听不懂人话的猫,抢了他一只没有啃完的鸡爪子吗,这小子对猫说,它要是再跟他抢就剥了它的皮,结果他真的下得了手。你说说、你说说,这娃子现在都这样,到明儿可咋办啊!”高颧骨站在夫人这边说:“猫和人一样,怀了仔子就是嘴巴馋。”
高颧骨此时想起了那件事,脚脖子一软坐倒在地,哀求吕六福,“我和你们吕家可是多年的老关系了,你可不敢吓唬你老婶子,我去把孙会长请来,你要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行不行?”吕六福往床上一躺,一条腿支着,一条腿翘在膝盖上晃着说:“我可不是吓唬你,我也不想和那个铁公鸡打招面,你去和那个老滑头说去。”高颧骨几乎是爬着出了包房,在心里用极下流的“行话”诅咒着吕六福“这个婊子养的让你染上大梅疮,屙血尿脓不得好死”。当高颧骨添油加醋地把吕六福的话说给孙木庵,本以为他听了会大发雷霆,没想到孙木庵嘿嘿笑了两声,让她去给吕六福回话,说隋唐淮扬楼有几个刚从南方过来的琵琶女,人长得漂亮,评弹唱得也好,请他亲自去过过目,省得咱出力不讨好。高颧骨用力掐了下自己的大腿,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看着孙木庵迟疑地走向门口,又被孙木庵叫了回来,一向不花冤枉钱的孙木庵,利索地拿出几块大洋“钱只管花,不够你再来取,不过你得给我记住……”孙木庵斜脸拧眉,小眼珠子里充满杀气地盯着高颧骨,声音低沉的像被浓痰挡在了喉头,“你就说没有找到我,这事是你的主意,明白不!”
洛阳城自古四门,除了北对邙山的叫北门外,其他三个门前面都加了个“大”,大南门又叫定鼎门,定鼎门是进出洛南的官道门,门外大路交叉,站在定鼎门城楼上,你可以左手拉伊水,右手牵洛河,面对苍翠的关林古镇、拜谒神秘的龙门大佛、眺望雄姿朦胧的茫茫嵩山。回首便是豫西最大的定鼎校场,校场中间立有高三丈三,重九百九十九斤重的铁铸三足大鼎,鼎上铸有周武铭文。这里是洛阳乃至整个豫西地区商贸最活跃,人气最旺、最集中、最热闹的地方,周边商铺林立,层楼叠榭,虽遭日军洗劫“朱颜辞镜花辞树”,但“残墙旧址今犹在”,战后两个多月,沿边商家们陆续开始收拾被毁房屋,有些已经凑合着开了业。
隋唐淮扬楼在定鼎校场东北角,这是洛阳南大街最豪华,也是最大的酒楼,掌柜姓吴,扬州人,是白金升的远亲。论拉扯,吕六福家和吴掌柜家还有点“沾边”的关系。陪同吕六福来这里品鲜猎艳的,除了他的狐朋狗友,还有高颧骨和黑褂子以及西花楼的几个伙计。吕六福的二十来号人开进来,楼上雅间里两大桌挤不下,就又全部涌到了楼下厅里,拉桌子拽椅子坐了个满满当当。吕六福对吴掌柜说,今天这里我全包了,所有开销钱全部由孙木庵的维持会出,不管是啥都拣最好的上!
城里城外刚打完仗,饭店的伙计和掌勺的都躲出去还没有回来,吴老板只好亲自跑前跑后地张罗。按规矩,客人点完菜,后厨备菜时间,店家当给客人上茶、点心瓜子等,以免客人等的无聊,当然也包括唱些小曲之类的。今天吴老板看到这帮人来,又跟着几个西花楼的人,怕引出了祸水没法收拾,没敢让卖唱的父女三人出来,吴掌柜背着门帘对着他们连摆手带摇头。
外面的人等不及了,乱糟糟的喊什么的都有,什么说书的、卖唱的、拉弦子的,唯独不知道什么是评弹,只是一个劲催着快出来。吴掌柜一趟又一趟地跑来说“这就来,这就来!”心想,等上了菜就把这空子给应付过去了。等再摧,吴掌柜又说,他们说的是南蛮话,唱的江浙调,怕各位爷听不惯扫了雅兴。大家起哄说,听懂听不懂凑得是热闹,会看不会看玩得是花哨,别磨蹭,快点!
吕六福是专门来干啥的!他对黑褂子不耐烦地说:“去里边看看,再不出来小心把他弄到侦缉队去问话!”黑褂子按了按怀里包着的砒霜,走进后厨,对在灶前手忙脚乱的吴掌柜说,外面的人你得罪不起,也惹不起,别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再憋一会儿闹腾起来看你咋收拾?你看着办吧!
父女三人手持醒木,怀抱三弦琵琶,终于战战兢兢地来到堂前,缩着身子退到墙角。“站过来,站过来!唱堂会连这点规矩都不懂,抬起头,抬起头!好好看看这里谁是主家!”时运祥不停地、大声地乱咋呼。当三人抬头面对众人,全场突然鸦雀无声,绝艳!皇室里逃出来的宫女?
父女三人是从苏州逃难过来了,父亲不到四十岁,看上去更老相,斑白的头发下面一双担惊受怕的眼睛,胆怯地抬了一下又垂下,他的妻子刚遭不幸,是在苏州给日本人演唱评弹时,被几个日本兵掠走后致死的。小女儿刚十二岁,长得瘦骨嶙峋,已是凉秋的季节,仍穿着一身夏天的花格子单衣,脖子下面浅黄色细嫩的皮肤,薄纸一样包着突起在下面的锁骨,随时都有可能被撑破,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天真里含着惊恐,轻轻向上翘起秀丽的下巴显出美人坯子的雏形。大女儿比小女儿长三岁,有着江南美女的独特身材,长长而平滑的两条腿上,瓷实的臀部微微隆起,两只刚发育成熟的少女**,在轻软的上衣里害羞地挤向中间,**隐约可见的向上支撑着。椭圆而白素的脸上,丹凤眼、弯月眉,毫无瑕疵的高鼻梁,如匠工精心雕刻过一样挺拔秀气,小小而饱满的嘴唇,似要成熟樱桃,虽然只呈出极浅的一丝淡红,但仍透着诱人的魅力,只是脸上的悲切?露,又让人不禁怜悯。
吕六福本来想吼上几句耍耍威风,刚张开两片干瘪的嘴唇,看到的是两个仙女下凡,竟然忘记了把嘴巴合回去,鼻子上摔烂处一大片刚结了疖的疤,一下子火辣辣地乱跳、几乎要被冲上来的兴奋爆开,脸上的伤痕、青一块紫一块地变换着颜色,全身冲动地欲血直上脑门,小三角眼也撑成了弧形,惊讶、痴迷而又贪婪的眼光,久久地盯着姑娘们的身上。常在风月场上走的高颧骨和黑褂子也惊呆了,天下竟有如此漂亮的花朵。黄孬蛋的垂涎流过了下巴,像一串串悬在下颚上的吊坠,在上下不停动着的大喉结前,黏来黏去的摇摇欲坠。
吴掌柜配足了八个凉菜,抱歉地说:“各位先垫垫,热菜马上就来。”吕六福故作斯文地说:“不急不急,先听听这俩小美人儿会点啥本事再说。”父亲揖礼,双手奉上已磨掉了皮的浅黄色曲目本,黑褂子接过,想翻看一下却没有打开,连忙递给了吕六福,吕六福不经意的拨弄着本子,两只眼却用斜光、不停地瞟向姐妹俩。
曲目本打开呈左右两页,左为文目:杜十娘、白蛇传、玉蜻蜓、珍珠塔、芦荡情思、三笑、玉美人、描金凤、红娘等。右为武目:西汉、东汉、三国、赤壁、隋唐、龙虎榜、金枪岳传、英烈等。吕六福合起本子,不知道是真赞扬还是假奉承地说:“这俩小美人儿会的还真不少来,今天咱文的武的都不要。”说着仰起脖子把脑袋左右扭了两下,像是在取得大家的意见,“今天咱来段‘骚’的咋样?”话音还没有落,众人就扯着嗓门哄叫起来:“好!好!”
吴掌柜听见外面起哄,高声叫着:“来了——洛阳有名的全家福,丸子、肚子、小酥肉,猪肝、猪心、大肥肠,还有鸡杂、鸭杂、鹌鹑蛋。慢回身——”随着声音,一大盆飘着浓浓香味的杂烩菜摆上了桌子。吕六福看都不看“去去去!老子闻到这味就恶心。”指着旁边另外一桌“端过去,端过去。别耽误了本队长听曲。”吴掌柜硬撑着不敢收回笑容,对吕六福说,让他们给您来段花烛夜咋样?吴掌柜故意说了个谁也不知道的曲目,众人齐声呼好。吴掌柜背过身子,冲着发愣的父女三人,拼命地眨眼,意思很明白:你们随便唱,反正他们听不懂,即便听得懂,这评弹本身就是个“老抠门包子”,三天三夜也啃不住肉馅,应付他们吃饱喝足走人就行了。所谓的花烛夜,就是天仙配中的银河相诉,父女三人本来心中悲痛,演绎起来如临其境。其父弦声抑扬顿挫,潸然泪下,弦弹别离之情、声咽流落之苦。二女琵琶如临浔阳江头,“轻拢慢捻抹复挑”,整个大厅吴音缭绕、轻清柔缓,只是多了些悲伤。
据说世界上的所有艺术,只有悲剧是最能震撼人灵魂的,然而在这里一切都是枉然。中国有句俗语叫做对牛弹琴,牛只要有了草料也会安静下来;对于想吃人的狼,就是再高雅的艺术、再丰盛的菜肴也无济于事。
第一个不耐烦的是黄孬蛋,他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只长把子汤勺,左右上下地甩来甩去,把汤勺里剩下的残汤甩的到处都是,弄得邻座不住撩起衣襟乱擦脸,“换一个,换一个!哼球老半天,哼的老子牙痛。”静了一会儿,众人看吕六福没有反对,也就跟着叫了起来,有喊着换豫剧、曲剧和越调的,有喊着来段靠山黄、流水调和硬垛子的,更有甚者要听瞎子说书、南阳梆子、山东快板……一时吵成一锅粥。父女三人听不明白,吓得哆哆嗦嗦拥在一起不知所从。
正在这时候,几个日本兵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