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青石山岗村撤兵阚成德窄道放狼
卢氏是国军第一战区的最后基地,也是通往西安、汉中的要塞。从中原开战至今,这里云集着河南省的首脑机关和政府要员,如果这里失守,其后果不堪设想,且不说眼前的损失,仅就日本人占领了这条通商洛、威胁汉中和西安的“桥头堡”,就能让远在重庆的中央政府寝食不安。
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不管这么多,连夜带着拼凑起来的卫队,一口气急奔二百多里地,撤到了西北方向的灵宝朱阳镇;省主席刘茂恩更干脆,借着收拢自己队伍的机会充耳不闻,在离县城有一天路程的西坪乡避而不见。
早上六时许,炮弹不间断地落下,炸得东门四周浓烟四起灰尘遮天,未及出城的人群立刻涌向西门,刚出西门不远,就被埋伏着的日军用机枪成片地扫倒,尸体横七竖八地塞住了前面的道路,于是后面的人又折身返向城里,东门南侧的日军冲下高地,试图趁机攻入城内,却不想此时身后突然出现一支高举着大刀、杀声震天地的国军队伍向他们扑来,日军一时慌张,急忙退回原来的高地。国军也不追赶,返身占领了北侧的高地,双方隔着下面的一条马路和两条水沟,虽相距不到五百米,但谁也不愿意主动进攻而处于劣势。
此时,离卢氏县城不足三里地的洛河东南岸,有个叫双岩坡的地方,也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战斗,这是国军三十八军第五十一团,主动在这里阻击西进的日军,几个回合下来,日军便开始信心不足了,因为他们遇上晋南战场上赫赫有名的老对手刘勇成部。团长刘勇成曾担任过杨虎城将军的卫队长,这个五大三粗的西北汉子,凭着自己的一身胆量和勇气,压根没有把日本人看到眼里,从中条山战役失利后,他带着弟兄们在八路军的配合下,从晋西北打到晋东南,被日伪军称为神勇团。十天前他带领全团在巩县的方家岭,与日军恶战了两天一夜,等日军把飞机、大炮、战车都集中过来时,刘勇成团则虚晃一枪,越过登封界跳到临汝境内,把日军的一个运输中队吃得干干净净。刘勇成团真正让日本人闻风丧胆的是在中条山与之抗衡期间,在日本人的眼里这是支比武士道还武士道的队伍。这些西北汉子们急了,光着膀子、抡着大刀就上,裤腰带上个个都还别着颗露着拉环的手榴弹,你敢捅他倒,他就敢拉弦与你同归于尽。更让日本人头痛的是这帮子神出鬼没的“精神头”,不时冷不丁地冲下山来,“叽里咣当”地向他们砸上一阵子手榴弹,转眼又撤回山上睡大觉去了。
双岩坡是扼住南北峡谷的要地,也是向西进入卢氏县城的必经之路,如果刘勇成团截断了这里,东边后续的日军过不来,从西边深入的日军就成了孤军,既下不来,也退不回去,就很有可能让刘勇成团给吃掉,所以被阻的两边日军拼命地向中间打,使得刘勇成部腹背受敌,为扭转不利战局,他只留下一个连继续阻击急于东进的敌军,自己则带着其余的部队冲入已达西门下的敌阵。这种两强相遇勇者胜的气势和近距离地抡大刀,日军所谓的武士道精神和所有的重武器大为逊色,且又闻对手是神勇团,也就失去了继续前进的信心,只好退到原来的北侧阵地上,双方形成了对峙。
国军在双岩坡阻挡日军的一个连,打得异常惨烈,黄昏时全部壮烈牺牲。日军占领双岩坡时天已黑定,故不敢贸然深入。
第二天东方刚泛白,大批日军随即扑向东城门,又一次把刘勇成部夹在中间。情况十分危急,然而他接到军长赵寿山的电报是:坚守原地、缠住敌人,待城内好戏。他知道军长可能要借此机会,部署一场大的动作,指挥部队攻守兼顾,退退进进,日军对这支在兵力上并不占优势的中国军队,不离不弃地占住山头不走的原因弄不明白,也只好待在自己的阵地上不敢轻举妄动。与此同时河野也收到了来自陕州援军的电报,说他们在陕州的东北方向,受到了中国军队的节节阻击,进展速度缓慢。河野不再等了,他原本想,陕州的日军能够如期到达,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取下卢氏后乘胜向纵深攻击,也许会创下一个打开西南大门的奇迹,现在他也只能顾及眼前了。
上午十时许,日军用重炮轰塌东门,士兵们潮水般涌入城内,接着便是遍地血光、满城哀号。穷凶极恶的日本兵们冲进教会学校,把流亡到这里的三百多名女学生强奸后杀死;在教堂医院里,他们连失去抵抗能力的伤兵们也不放过,不是枪杀就是用刺刀捅,医生、护士更是不能幸免。他们把被俘的后勤人员集中到几所大院里,锁上门后隔着墙向里面扔手榴弹,或在房顶架上机枪向下面扫射……如果说日本人当年制造的南京惨案是野蛮屠杀的开始,那么这里的疯狂就是那个惨案的继续。
河野亲手把写着“武功告尽”的太阳旗插上城楼,让人拍照留念,但这种兴奋没有持续多久,岗村宁次就命令他迅速撤出卢氏。南北两侧国军的三十八军两个师,还有其他部队的近十万余众正向中间合围,城西也有大批的中国军队向东靠近,如果晚了很有可能被全歼在这个狭小地带。河野与中国军队正面打仗的次数并不多,但日军用一比十的兵力打败国军的战例并不少见,正在他犹豫撤不撤,又有报告说,进出卢氏东大门的青石山阵地被国军占领了,这等于说是切断了河野的退路。河野是个极为谨慎的人,处于职业习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决不会去做任何的冒险,他命令部队后队变前队,夺回青石山向陕州突围。
在此之前,蒋介石得知卢氏被日军攻破,大为震怒,他把蒋鼎文狠狠地骂了一顿,让他立即组织部队打回卢氏去,否则军法从事;又命令西安的司令长官胡宗南,从洛南县东调部队前往卢氏境内以防不测;紧接着蒋介石又亲自给美军驻陕联络处打电话,请他们派空军协助卢氏的地面部队阻止日军深入。
蒋鼎文给三十八军军长赵寿山发电说,现在就他的部队离卢氏最近,又很能打,这是委座的意思,让赵寿山部全力以赴。蒋鼎文吃过午饭,长长地睡了一觉醒来后,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就又用同样的电文,给附近所有的师以上指挥部下达了同样的命令。
赵寿山所辖两个师,绝大部分官兵都是西北人,前些年他们与共产党作战时遮遮掩掩,可现在打起日本人决不含糊。这次从洛阳东到卢氏西,一路处处寻找战机,最少干掉了近两个大队的日军,可他们的损失也不小,现在满满编制还不足三个团,又分散在县城的东西两地,武器弹药也未及补充。赵寿山接到命令后,立即与所属第三十五师师长孔从洲、第一五七师师长申乃智等,制定了一个包“饺子”方案:北据青石山、南堵双岩坡,中间切断城西段的洛河通道,使河野首尾不能相顾,逼迫日军退兵或被分段包围后全歼。
胡宗南则另有主意,一边故意虚张声势,来回频繁地调动队伍,一边决不向东移出一兵一卒,他要看看日军有何整体动静后再说。其他各部畏于委座之威,也急忙收拾残部向卢氏方向靠近。一张虽不算结实牢靠的网,但很大,有点铺天盖地的架势,正在向河野部张开。
青石山寸草不生,六月下旬午后的太阳,晒得石头表面炙人的烫。山后的村民听说国军围住了山下的小日本,纷纷来给国军送饭送水、抬送伤员。山下被困的日军更是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炮火的攻击下,成队的日军不停地向山上发起冲锋,结果都是徒劳的。
战斗打到天快黑的时候日军顶不住了,六架美式轰炸机顺着山沟扔炸弹,大炮、战车,被掀翻了一地。河野只好把部队撤到隐蔽处再作打算,不好的消息一个跟着一个来,先是城西的一个大队全部玉碎,再是双岩坡的后面出现了汤恩伯的部队,更让他焦心的是卢氏县城、包括现在自己的周围,大批的中国军队正在向此集结……明天,明天的青石山会怎样?河野毫不怀疑自己的指挥能力,这一路轻松走来,顺利地就打进了卢氏县城,之所以出现目前的这种局面,是因为帝国在整个战场上兵力吃紧,不能及时抽调力量与自己协同作战,要不然……即便这次战败了,河野也不会剖腹向天皇谢罪,武士道精神的目的,就是要完成自己最想要做的,河野最想要做的是彻底占领中国,除非战死这里为天皇尽忠。河野把几个联队长叫过来,让他们告诉士兵们,做好明天决死的准备。
中国有句成语,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午夜过后,哨兵给河野带来了一个农民打扮的中国人,这个人见了河野,“啪”的一个立正说道:“卑职愿为将军效劳!”河野用遮住了光线的手电筒对着他上下打量:一脸痤疮疤痕、谢顶、贼眼、鹰钩鼻,长在嘴唇两边的胡须,像有人在上面涂了个不规则的圆圈,浓密且参差不齐,不合身的上衣中间系着一条军用皮带……这个人就是现任伪警察局的副局长阚成德,他给河野带来了绝处逢生的希望,也带来了一个他想不到的意外。
阚成德老家就在青石山后面佃庄镇,地处洛宁县与卢氏县交界,这里山清水秀,大片的良田依偎在洛河两岸。阚家在佃庄算得是大户人家,山上有炭窑十几顶,山下有水浇地一二百亩。阚老爷子是个落第秀才,一辈子既想当官又想发财,从二十来岁晋考到不惑,也没有封上个官爵,守着祖上万贯家产仍壮志未酬,为的是“朝廷命官”之夙愿。
阚家就阚成德这一个儿子,望子成龙心切,阚父从小就把儿子送到洛阳城求学。阚成德的父亲心里很矛盾,即想让儿子功成名就,又怕儿子远走高飞,为了拴住儿子守住家,阚老爷子早早就给阚成德成了亲,女方是本镇宋家药栈的二闺女宋灵芝,宋家三个女儿,一个个长的是如花似玉。大姐紫芝是省里警察署的官太太,小女儿兰芝还不到十六岁,二女儿灵芝年芳十八正合适,结了这门子亲戚,可以说是有权有势。更让阚家看中的是宋家的药栈,那可是一年就能赚好大一罐子银元的地方。佃庄镇有三百来户人家,背依秦岭深山,右揽伏牛山脉,左携崤山连绵,方圆百里都是盛产中草药的天然宝地,宋家老爷子抽着水烟袋,只要用手扒拉几下算盘珠子钱就来了,周边采药的人天天把大筐、小袋采好的中草药送上门,洛阳、南阳、西安及周边的药行,隔三差五就有大车小车的来拉货,流水般的银子哗哗地都进了宋家,亲家只剩下一个闺女,早晚得出门,宋家的那条“货道”早晚也得归到阚家来,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阚成德这次是赌气回来的,陇海线铁路的修复需要大量劳工,汪竞萧把这个苦差事交给了他,完不成数量就得挨日本人的耳光,有一次还差点被龟尾砍了脑袋,这种出力不讨好又让人诅咒的差事,每天晚上他都害怕天亮得早。他向贾式平诉苦、发牢骚,贾式平想了一阵子给他出主意,让他谎称家中父亲病危,回老家躲过这一阵子再说,其实是嫌弃他在眼前晃悠着碍事。
回到家里的阚成德养尊处优,妻子宋灵芝对他百般依顺,伺候得周周到到,一日三餐饭菜不重样。晚上妻子像只温顺而害羞的小猫,尽他随心所欲,但每每房事过后,他都有一种枯燥甚至是后悔的失落感。阚成德把妻子和城的尹银花相比,觉得妻子毫无“风韵”,缺少他希望的女人味,土气、呆板、保守,对他像供奉神一样过分地顺从、尊重,没有在耳边的甜言蜜语、没有主动伺候男人的技巧,更没有嗲嗲气地嘶叫,有一次在房事期间,阚成德故意在妻子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妻子痛得浑身哆嗦,却不敢发出半点喊叫,这一切都让阚成德索然无味。宋灵芝却没有察觉到,每天照样在晚上睡前,都会给他端来一盆冒着热气的烫脚水,里面浮着几小包宋家自家配制的,舒筋活血补肾壮阳的中草药,然后帮他脱去鞋和袜子放在盆沿上,先用手试试水温,再把盆子里的水用手撩起来,在丈夫的脚面上滴上几滴,如果阚成德面无表情的“嗯”一声,灵芝才会把他的双脚放入水中,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替他揉洗着。阚成德躺在床上,每次都是在妻子那双温暖而又柔顺的小手、给他捏着脚、揉着腿,在轻轻地按摩中进入梦乡……然而阚成德耳边听到的则是尹银花那娇纵的呻吟,眼前晃动的是她似乎痛苦的、故意变幻着的、汗津津的脸,以及从她诱人的额头上披散下来的、在他的胸前撩着、荡着的、散发着女人特有的、淡香味的缕缕长发。
阚成德昨天早上就听到青石山方向的枪炮声,他知道是日本人在围打卢氏县城,这与他没有关系,只要日本人不来这里,自己能安稳就行。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村子里出现了一阵骚乱,接着便有人用脚来踢他家的院子大门。阚成德的父亲大声咳嗽着从上房里出来,一面高声对着门口回应“来了来了……”一面向家里的人急急挥手,眼睛使劲指向后院里的仓房。
一个身着国军军服,突眉毛,低眼眶的彪形大汉,双手提着两只沉重的大皮箱,喘着粗气抱歉地说,对不起老伯!双手占着,只得用头碰了几下你家的铜门拉,没见动静,只好上脚了。然后朝院子扫了一眼,也不问主人是否同意,就扭过脖子向后面喊:“过来吧两位夫人,这家挺干净地方也大,就在这里歇脚吧。”两个身穿旗袍,走几步就用手揉揉膝盖的女人,对蹲在地上的、最大也不超过十岁的三个孩子鼓励着:“到了,到了。”孩子们没有走进屋里,就坐在了台阶上有力无气地喊着,爷爷我要喝水,爷爷我想吃馍,爷爷我要……阚老爷子看着孩子们可怜巴巴的样子,动了怜悯之心,把老伴叫出来赶紧烧水做饭。
“突眉毛”放下皮箱对两位夫人说,他到村头向士兵交代一下,后面掉队的也都安排到这里算了,然后再到前面的木栅寨去一趟,那里人多,看看安排得怎么样了就回来。又招呼阚老爷子,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拿出来,走的时候一并算账,说着摸出来一块银元放在桌子上。接着,院子里便响起军人有力的脚步声,和阚老爷子轻轻关大门声。
阚成德扒着门缝看了看,又把耳朵伏在上面听了一阵子,外面没有什么动静,就让灵芝先到堂屋里去看看。过了好一会儿灵芝才回到仓房,阚成德狠狠瞪了她一眼,用手指把她招到身边,把自己的耳朵递了上去。灵芝小声地说:“没啥,就是两个国军太太,还有几个孩子来咱家借宿。”灵芝看丈夫对她说的话不满意,又补充道:“她们身上好像都没有带枪,就是不知道……刚才我去给她们打洗脸水,嫌两只箱子碍事,我想把箱子挪挪,试了几下没掂动,不知道那里面有没有啥贵重的东西?”说完又宽心丈夫:“放心吧,没事!”阚成德心里不禁疑问,“这时候,这些娘们来这里干什么?还有那两只大箱子?”正在这时,大门又被人咚咚地擂响,灵芝听到是父亲那变了调的喊声“成德!成德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