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双目瞪视着自己,呵斥道“朕劝你打消这个念头。滚回你的漪澜殿里去,朕不让你出来你就不许出来,也不许别人探视!”
赢净调整身形,长跪三拜,躬身退出宣室殿,这一次,直到赢净转身出门之前,父皇都一直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父皇劝我打消这样的念头。打消什么念头呢?是当储君的念头,还是当质子的念头?
父皇突然这样愤怒,也许是想让即将到来的离别不那么艰难吧?
赢净突然自嘲地一笑,怎么会呢,明明是自己让父皇大失所望,又说了大逆不道的话,父皇才会气成那样。明明是主动请求放弃储君的候选资格,却在父皇的假定条件下反向倒戈,谁会想要一个出尔反尔,表里不一的继承人呢?
一种复杂的情绪流淌在赢净的心头,有悲伤、有不甘、有愧疚……像一记一记捶在胸口的重拳,叫他痛不欲生。眼泪涌出,模糊了视线,他扬起大袖擦干,眼泪却一直源源不断地涌出,像一泓永不枯竭的深泉。
人越年长,就越不容易哭泣,不是因为缺乏了这样的冲动和,而是很难找到适合哭泣的时间和场合。眼泪是女人的武器,男人的铠甲;女人用武器保护自己,但是用的次数越多,防御力就越弱;男人只在最安的地方,在最信任的人面前解开铠甲,把自己最脆弱的部分暴露出来,并寄希望于不被对方所伤害。
这一场储君的角逐,在比赛结束之前,自己就出局了。
赢净允许自己为此尽情哭泣,但是只哭这一次,余生都不能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赢净在沧池边坐了许久,直到眼睛发涩,脸颊的泪被湖面拂过的微风吹干,他就近在清凉殿的水井前洗了一把脸,振作了精神,便往温纳特先生和杜栩先生合居的永仁殿走去。
既然决定了要出海去格兰德国,父皇也下令不许自己再自由走动,那不妨趁这段时间再精进一下自己的格兰德语吧,问温纳特先生借几本书打发时光也好。
“……混蛋!你为什么要对那几个孩子说那样的话!你难道是冷血吗!”
一走进永仁殿的殿门,就看见杜栩先生抓着温纳特先生的领子,眼神中迸发出的怒火,和他平时谦和有礼的形象大相径庭。
温纳特先生面色如常,一手攥住杜栩先生揪着他领子的那只手腕,用与平时毫无二致的冰冷语气说道“我不过说了实话。八月十五是他们所有人命运的分界点,对你我来说也一样。”
杜栩先生的怒火仿佛瞬间撤退了,转而凛冽如冰“所以你从来没有考虑过中秋节以后的事情?”
“从来没有,”温纳特先生面不改色,用纤长的手指抚平被抓皱的衣领,“对我来说,无论结果如何,中秋节以后我都是要回格兰德国的。”
杜栩先生听罢转身向门外走来,恰对上站在门口的赢净。赢净说明来意,温纳特先生示意自己进去,杜栩先生即便盛怒之下亦不失涵养,依然对赢净行以颔首一礼,然后大袖一振走出门去。赢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杜栩先生没有回他的寝殿,而是径直走出永仁殿的院子,向右一拐便不见人影。
想到临近中秋,身边熟悉的人却似乎都要天各一方的远离,莫名的哀愁萦绕在赢净心头。
温纳特先生给了赢净一本格兰德国的歌谣集,里面记载了格兰德国传说中伟大的君王、骄傲的领主、英勇的骑士和美貌的公主的轶事传闻,被一首一首编撰成叙事长诗方便传诵,用词丰富精准传神,故事娓娓道来、跌宕起伏,让赢净手不释卷。
直到漪澜殿殿门外轺车的车铃响起轻轻响动的时候,赢净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
几个月没见,母亲贾美人没有什么变化,面容一贯沉静如月,她的脚步声很轻,但是在寂静的夜里,却听得如此清晰。
待母亲走近,赢净才隐隐感到她的面容似带着愠色“为了让我回来,你做了什么?”
赢净据实已告。
贾美人第一次发了火,她的火发的很克制,让赢净跪下,咬着牙,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比赛还没有结束,你就自己认输了吗!”
“孩儿只是习惯做好最坏的打算,没有太高的期望,就不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