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每日审阅案件,见惯各色各样的人,于万千纷争中捕捉蛛丝马迹的破绽,早练得毒辣又刁钻。谢明徽被这样一双眼睛攫住,呼吸微窒,不自禁垂下眼睫,将他的脚放在地上,故作轻松道:“真是同宗同族。否则我也不至于铤而走险。”
江羡睨她一眼,见她面上并瞧不出什么来,俯身取了案上灯盏,挂在提笼下,一边往厅外走,一边随口又问:“谢渊出事时,你几岁?他族中子弟众多,缘何旁人不来替他翻案,独你要做这出头的橼子?”
谢明徽悬心跟在他身后,有些摸不清他虚实。她曾听闻廷尉审人犯很有一套,能叫人不知不觉交了底,待话中露了破绽,叫人抓住把柄,若再不老实,就要上大刑。
她也不知江羡是要与她闲话家常,还是着意刺探。但无论如何,她身为女子,而今竟在廷尉衙署中协查案件,她不可能在江羡面前泄露只言片语,露出马脚令他生疑。
因此,谢明徽也只拿与刘骞说的那套说辞应对:“我父亲早年战死,阖家俱亡于战乱之中,只身逃来京畿。京中重门第,我又不愿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望蔡公膝下无子,我便生了过继入他门下的心思。若能替他恢复名爵,想来族中就无人再反对,我亦能承袭他的爵位。”
能大言不惭将这番算计宣之于口,江羡不由驻脚,转头侧目看她,昏暗的灯光下,一双浓眉深深隆起,许是厌弃她这番毫无矫饰的“高论”,竟然有些无言以对。
但案件之外的事情与他又有何相干?江羡也不过蹙了眉头,上下扫她一眼,继而又抬脚朝外走。
谢明徽心中略松一口气,嘴角浅浅扬起一抹笑意来。若她义正言辞慷慨激昂诉说她这个“族子”对望蔡公的遭遇有多愤懑,越冠冕堂皇,江羡便越要疑她。说不得哪一句应对不得宜,便招致满盘皆输。但这般名正言顺的利欲熏心,江羡显然已信了这番说辞。能骗过他,她心中自有一分隐秘的暗喜。
“江大人,望蔡公的案子何时重审?”谢明徽乘胜追击,作出一点迫不及待的架势,紧走两步,追问江羡。
江羡斜睨她一眼,淡道:“我手中案件堆积如山。底下吏役又如谢主薄这般阳奉阴违,各有各的小盘算,一月也结不了两三桩陈年旧案。且等着罢!”
他这话倒没诓她。大凡移送廷尉的,无不是重案大案要案,查证审讯迂回曲折,有的案子半年也审不下来。像谢明徽所上书的,又非是急案,兴许能拖个两三年也不定呢。
虽心中早有预料,这话仍令谢明徽悻悻,到底意难平,叹道:“惟愿江大人有生之年能结案。”
她这话原意乃是她有生之年江羡能结案,但说出口却变成江羡有生之年……
“口误!口误!”见江羡停脚回顾,谢明徽忙解释争辩。
这是故意借着口误在咒他吗?
江羡眯着眼睛狠剜谢明徽一眼,啧一声,咬了咬后槽牙,本想踹她两脚,瞧她一副单薄瘦小的身板,满脑子古灵精怪的歪门邪道,叫人又惜才又嫌恨。
“手伸过来。举凡办案,需严谨务实,最忌无心之失。既是有误,则需责罚。”江羡便将提灯的长竹竿卸下,令谢明徽伸手挨罚。
她不过才到廷尉一天,便要挨他两回罚。谢明徽心中叫苦,犹犹豫豫试探着伸出手去,江羡便毫不迟疑唰一声将那竹条子狠狠抽下来。
这一下落在手心,她明日也不必留在这里抄书了,谢明徽心中一声惊呼,眼疾手快缩了手,那竹条子便抽了个空,徒然抽|出一道峭急的劲风。
“手伸出来!”江羡气急。廷尉中还从来无吏役敢躲他的责罚,见谢明徽将手缩在背后,他没耐性等,便亲自上手,将谢明徽的手用力扯过来,一根根掰开她纤长的手指。
“换只手打罢!我明日还要做事。”谢明徽见他存了心,当真要罚自己。一顿竹笋炒肉在所难免,但心中到底不服气,又执拗地将手缩回去,在江羡动怒之前,换了左手递出去。
她第一次缩手的时候,江羡心中就气笑了。但碍着面子,岂能在下头僚属面前露出不严谨的嬉笑之态,先前果真是存了心思,要狠狠打她手心,叫她长点记性的。但她左手悍不畏死地朝他面前一伸,敛着眉眼侧头避开,那倔强的模样可怜又可恨。
想她从前也曾为一县主簿,手上也曾为一方百姓悬命,心中怒气忽而弥散,江羡仍旧拉下唇角,将灯盏复悬挂于竹竿笼钩上。
预料中的剧痛并未落下,江羡望她片刻,只将竹柄塞到谢明徽掌心,不耐道:“提稳!”
谢明徽忙覆手捉住那竹柄,见江羡迈着大步朝前去,不敢再得罪这喜怒难测的铁面判官,忙匆匆跟在后头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