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前汤上来了,奶油南瓜汤,奶香浓郁,色泽金黄,奶味和南瓜的香味混合在一起,让人看得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可是,江来和林初一都没有品尝一口的意思。任由那香气在眼前盘旋缭绕,把眼前人变得更加模糊看不真切。
“我们就把那个英俊的男人叫做「老鬼」吧,据说当时亲近的朋友都叫他「老鬼」,说他长了一双无所不能的鬼手。其实那个时候老鬼已经在碧海找到了工作,在一家瓷器博物馆做修复人员,虽然薪水稀少,日子艰难,但是,至少能够保证一家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后来老鬼接到了一通电话,敦煌石窟损毁严重,急需大量专业人才进行抢救性修复,老鬼毅然决然的辞掉工作,带着妻儿老小回到了敦煌,回到生他养他的家乡。”
“老鬼的妻子是碧海人,妻子的父母不同意女儿与自己分离,更不忍心女儿和外孙去那个荒凉贫瘠除了大漠和风沙一无所有的地方。父母抱着外孙,死死的不肯撒手。妻子表面上答应了父母的要求说要留在碧海,还是趁着父母不备的时候打包了行李追上了丈夫离开的脚步。”
“一家人在敦煌相聚,他们住在一幢破落的小院里,那房子冬天的时候冷的像冰窟,夏天的时候却又热的像是火炉。可是,因为一家人在一起,好像没有什么困难是扛不过去的。”
“老鬼在敦煌修复壁画、字画、瓷器,所有能修的都修。而妻子则在小院后面开了一块荒,种了青菜、辣椒、茄子、韭菜、南瓜、还有哈密瓜......因为敦煌的夏天又长又热,日照特别充足,所以那边的西瓜和哈密瓜也格外的香甜。对了,妻子还养了两只小鸡崽,原本邻居送了他们三只,结果死了一只,只有两只长大成鸡,那个时候能够吃一次鸡蛋,就是一家人改善生活的幸福时刻。如果能够把鸡蛋积累起来,然后骑上自行车拿到几十里外的集市上换成羊肉,炖一次土豆羊肉或者吃一次羊肉大葱饺子,那对一家人来说比过年还要高兴。”
“那个天使般的孩子.......我们就叫他小鬼吧,那个时候邻居家的孩子都是这么叫他的。为什么这么叫他呢?可能是因为他的父亲叫做老鬼吧。父亲是老王,儿子就是小王。父亲是老鬼,孩子自然就是小鬼了。小鬼离开碧海的时候还在襁褓之中,不会说话,等到他开始说话开始记事的时候,已经适应了敦煌的生活。所以,他也并不知道敦煌和碧海有什么区别,只知道外公外婆在碧海,外公外婆偶尔会从碧海给他寄来一些好吃的或者好玩的。”
“小时候的生活是无忧无虑的,除了背不出古文或者写不好大字的时候,当然,还有手指头被牛角刀给磨出一个又一个水泡的时候。磨的时候感觉不到疼,但是挑水泡的时候却是痛的锥心。不过等到手掌上面的茧越来越厚,就再也不会长出新的水泡了。”
“小鬼是从什么时候感觉到不幸福呢?是从母亲生病的时候开始。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且吃了大量带有石子的粮食,呼进去太多带有灰尘的空气,母亲的肺出了问题,刚刚开始是咳喇,大家根本没有在意。毕竟,那个时候的敦煌,就是没病也会咳几声。一股沙暴过去,大人小孩都要咳上半天。你根本想像不到,那个时候的敦煌到底是什么样子。”
“后来就开始痰中带血,老鬼让妻子去检查身体,妻子不愿意去。没钱,舍不得去治。等到开始大量呕血的时候,情况已经非常严重。治病需要钱,可是,老鬼一生只为国家修复古董文物,不接私活,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收入,更拿不出给妻子治病的那笔巨款。”
江来抬起头来,看向坐在对面的林初一,笑着说道:“就在紧要关头,好心人出现了。他拿了一个笔筒来到敦煌找到了老鬼,说只要你帮忙仿一只一模一样的笔筒出来,我就可以给你一笔费用,那笔钱足够让你支付妻子的手术费用。”
“老鬼没有做过假,一辈子都没做过假。老鬼的祖祖辈辈都没有做过假,说那是伤天害理的事情。老鬼考虑了一天一夜,为了治疗妻子,还是同意接受了这份委托,不过条件是仿制品只能用于展览和私人收藏,不能当作真迹进行售卖.....赝品就应该是赝品,不能充作真迹流向市场,欺骗他人钱财,改变文物历史。委托人同意了老鬼的要求,并且当场支付了老鬼提出来的一万七千块钱的「仿制」费用。当然,那笔钱是用支票结算的,交货之日,就是拿钱之时。”
“老鬼的手艺确实很好,他按照那只破裂的笔筒做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笔筒出来。委托人对这个笔筒很满意,夸奖老鬼说,和真的一模一样,就是行家也完全看不出来真假。委托人走了,带走了那两只笔筒。医院那边也终于请到了北京的专家,约定三日之后给老鬼的妻子做手术。”
“在做手术的前一天,老鬼在研究所看到了一份报纸,报纸上面刊登了一则消息,有一位神秘买家用了三十七万买走了一只笔筒......报纸上面还有配图,正是老鬼亲手仿制的那只笔筒。老鬼当时差点儿一头栽倒在地上,他知道他被骗了,急火攻心之下,想到委托人离开的时候留下过一个电话号码,立即借了电话拨打过去......委托人对自己售卖赝品的行为毫不隐瞒,并且威胁老鬼说赝品是你做的,如果你敢举报或者公开的话,你们家的百年声誉以及一代又一代人打拼出来的荣耀将要蒙尘.....我就说我是替你销账,你才是幕后的制假贩子。是的,那只笔筒确实是老鬼做的。就算能够骗得了别人,但是绝对骗不了自己。”
“老鬼左右为难,他不敢背负「制假」「走私」的骂名,这和他一辈子为人处事的风格不符,更会让家门蒙受永远洗涮不到的羞辱。可是,他又急切的需要那一万七千块钱......北京的专家第二天就要来了,他必须要把那张支票兑换成钞票送进医院。”
“那一晚,从不喝酒的老鬼喝的酩酊大醉。或许是察觉到了丈夫的痛苦,老鬼的妻子在当天晚上突然间病情恶化,大量吐血,拉着老鬼的手说:我刚来敦煌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说敦煌有一种胡杨树,这种树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我希望我的丈夫,就像是那棵胡杨树。”
江来直视着林初一的眼睛,声音平静的讲述着那个极其遥远却又仿佛触手可及的故事,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泪水已经在他的脸上纵横流敞,一颗又一颗的滴落在领口的白色桌布上面。
白色桌布已经浸湿一片,向着更加宽广的地方去蔓延。
他一如既往的保持着笑容,那笑容优雅温和,却又让人感觉到浓郁的化不开的悲怆,看着林初一轻声说道:“妻子走了,老鬼在一年后也抑郁而终。那张一万七千块钱的支票,被他撕成了碎沫,一口一口的吐进了肚子里。老鬼离开的时候,对小鬼说道:敦煌有一种胡杨树,这种树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我希望我的儿子,就像是那棵胡杨树。”
江来看向林初一,咧嘴笑了起来,说道:“我的故事讲完了,是不是很好听?”
“是的。很好听,很感人。”林初一眼眶湿润,早就哭成了泪水。她看向江来,抹了一把眼泪,同时抹走的还有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来的鼻涕,努力的想笑,可是却哭得更加伤心了,声音哽咽的说道:“江来,对不起,是我太鲁莽了。我不该......不该向你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