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怪夏飞白会被吓到。
前几日在汉口商会和红十字会的斡旋下,刘玉春同意打开城门时他便央求夏明举带他过来了。
攻城的四十余日里,汉口城里早就扬起了青天白日旗,大街上的北伐军士举止文明,令人肃然起敬;整座城里的大街小巷高悬孙先生的遗嘱和遗像,已然次序井然,气象维新。
恰逢双十国庆日民国,汉口城里早上八点开始放礼炮,共放了一百零八响,夏飞白就是在这轰鸣的礼炮声中登上的过江轮渡汽船。
他从未亲眼见过兵祸,便以为武昌城里也差不到哪里去。
只是船还未靠岸他便看到了比肩接踵,饿得面黄肌瘦,黑压压一片逃难的老弱妇孺。刚穿过人群,还没进城,又看到了无人收殓的尸体和棺材,还有黄土上的一滩滩血迹。
随着人流挤进城门后,每隔数丈便有战壕,战壕内外皆是一片焦土。
夏明举边走还边跟他讲,哪些人是被革命军的飞机炸没,哪些人是饿死的,哪些人是城里的北洋军砍的头。
夏飞白听得晕晕乎乎的,一时间竟然没想到,他爸这一阵也都窝在汉口,他怎么可能知道武昌城里的这些人都是怎么没的?
即便他是想到了也问不出口来。
那电线杆上吊着的人头,还有当街处决的兵痞都把夏飞白吓得心慌意乱,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是到了夏家的商行夏飞白才能坐下喝口水缓一缓。
孤守了四十多天的老掌柜见了自家东家哭得是一个昏天黑地,涕泗横流。
“……那些丘八兵恨不得是天天来扫荡!米也抢了,面也抢了,连黄豆和糠都抢完了!我是一天都不敢开门!”老掌柜拉着夏明举的手领着他四处看,“这玻璃也炸碎了,门面也烧黑了……”他一仰头,往天上一指,“屋顶高头还炸穿了个窟窿!您看这么办?”
夏明举拍着他的手连连安慰,“人活到就行了唦!该修的修,该换的换唦!”说罢他一竖大拇哥,“您能一个人撑这么久,真是了不得!姜还是老的辣啊!”
老掌柜不好意思地一笑,“那不是我吹!我一看情况不对,就赶紧让那些伙计跑出去了!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全城戒严!”他一边说一边拉着夏明举往库房走,“还是老位置,老鼠洞里头放一袋面!老鼠吃老鼠的,我吃我的!”很是得意。
夏明举也跟着笑,“那老鼠也是讲良心,一个月了都冇吃完一袋面?”
“啧,”老掌柜狡猾地一笑,“我就当个猫子唦!”
夏飞白听懂了差点呕出来!
怎么会有人去吃老鼠!
他堵了耳朵望向门外,是想着耳不听为净,却不想胳膊上带着白底红十字袖章的修女们正在抬着具破衣烂衫的尸体往板车上装。
那是流落街头无家可归活生生饿死的乞丐,他生前吃不饱又穿不暖,死后倒是养活了不少野狗野猫,整具尸体是肠穿肚烂,骨头都露出来了不少。
被他养活的野猫野狗被别的饥民逮了去,倒也算是给他积上了点阴德,能让他下辈子投个好点的胎了。
现下夏飞白瞧见了他的尸体,吓得眼睛一闭,过了会儿后又鼻子一酸,心里又闷又堵。
看个都能挤出不少猫尿的小少爷怎么见得了这一城的惨绝人寰?